“宫玄兄, 在我们中州,簪子香囊一类的东西都是用作定情的东西,我才误会的。”

  谢倾慈骑着马追上天宫玄,与之并肩。

  天宫玄斜了他一眼,如往常一般波澜不惊,内心如遭雷击,咯噔了不止一下,他一向清醒,此刻又是青天白日,却不知为何孤注一掷地脱口道:“ 就算我与别人定情,与你何干,你又紧张什么? “

  谢倾慈呼吸一滞,胸腔中有炸开的错觉,怔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不待他接话,天宫玄似意识到什么,一驾马,跑到了前面。

  方才那话把谢倾慈问住了,一开始都不敢再主动上前和天宫玄搭话,就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地方,始终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但时间一长,他就受不了了,又颠颠笑嘻嘻地凑上前,完全把刚才发生的事儿抛诸脑后。

  “ 宫玄兄,那浮生铃既是你的,你可能感应到?”

  天宫玄抬眸,瞧了他一眼。

  谢倾慈如同得到了极大的鼓励,继续道:“ 否则青州这么大,找一个铃铛简直是大海捞针啊。”

  此时天宫玄腰间的乾坤囊动得厉害,似乎是里面的人醒了,随后就传来江问乔的声音:“ 快放老子出去,快放老子出去?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谢倾慈轻轻地弹了弹乾坤囊,里面的人顿时哎呦直叫。

  “江兄啊,你这逃跑的功夫我可是见识过的,在找到浮生铃把你带回轩辕宗受罚之前,你就老实在里面呆着吧!”

  “ 待不了,待不了一点。” 江问乔连语气都是心如死灰,“ 除非你进来陪我,这破袋子里黑不拉几的,人家好怕怕哦!”

  谢倾慈有那么一瞬间心动,然而在抬眸看到天宫玄冰冷的眼神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又笑嘻嘻地去和天宫玄说话:“ 宫玄兄,你还没有回我的话呢?你那铃铛想必是灵器一类的东西,与你应结有血契,不可能感应不到啊?”

  天宫玄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哎呀,道兄啊道兄,咱们现在好歹是目标一致,你别什么话都憋着不跟我说啊。”

  半晌,天宫玄猜缓缓开口,回答他刚才的话:“ 嗯,有的。”

  按理说,修者与某个灵器结了血契都能感应到灵契的所在之处,但天宫玄和浮生铃却是个例外。

  因为这浮生铃最开始是和他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百翎上神所结的契,简言之,他的兄长才是赤元道长所指定的,真正的守境者。

  而天宫玄,原本是有神格的。

  他性情冷淡,对飞升一事无甚兴趣,相反,他的兄长从小就怀着飞升的梦想,无论酷暑严寒,从不懈怠修炼。天宫玄看在眼中,兄长为了飞升所付出的努力他都知道,但时至今日,也无法理解。

  有次天奉辙在雪地中练剑,一袭蓝衣在风雪中舞剑,飘若惊鸿,宛若游龙,当真是比神仙还要有神仙的风姿。这个时候,天宫玄通常都会穿成一个雪团子,坐在廊下观望。

  有时也会好奇去问:“ 兄长,成仙真的有那么好吗?”

  “那是自然。” 天奉辙每次都会这么说。然后坐下来跟他说一大箩筐成仙的美处。什么突破真境,抵达大道,成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高手,什么风光无限,受万人供奉,香火延绵万年,什么长生不死,永垂不朽等等。

  无论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天宫玄永远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我说了这么多,你明不明白啊? “

  天宫玄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有些单纯,有些懵懂,点点头,愣了愣,又摇了摇头。

  天奉辙扶额:“ 就知道你不懂。”

  天宫玄尝尝试着去懂,但最后都是徒劳,他真的不明白,兄长口中的那些做神仙的好处。于他而言,那些真的无足轻重,他就像是一潭死水,凡尘中的那些欲念,在他这里,从来都激不起半丝波澜。

  就连兄长也时常说他天真纯粹得过了头。

  后来,赤元道长仙逝,将浮生铃传给天奉辙并结了血契,恰好此时,天宫玄神格显现,未等兄长开口,他主动提出与兄长换骨,从此,兄长飞升,他来做守境者。

  换骨后,血契变弱,天宫玄有时能够感应到,有时离得太远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则无法感应。

  这都是后话。

  浮生铃里见浮生,任你是天界上神还是九州豪杰,或是卑微如尘埃的无名小卒,只要有与之相关的信物为引子,生平过往都会一 一 浮现,无所遁形。当然,也包括他们换骨这个秘密。

  所以,浮生铃,绝不能丢。

  但这世上没有谁能保证什么事儿一定不会发生,就好比天宫玄以为浮生铃有结界护着,除非是帝君级别的上神,否则绝不可能突破结界,最后却还是被江问乔这样一个普通修士拿了去。

  他一直觉得蹊跷,却碍于性子,没有问。不过,他日后定是要弄清楚此事的。

  走神得厉害,谢倾慈前面的话一律没听清,倒是听清了后面的话。

  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格外狎昵,又格外缱绻旖旎,有种似有若无的暧昧,格外不正经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 宫玄兄,你跟我说说,那铃铛究竟作什么用,还需要你亲自来找?”

  他原都做好了天宫玄不会搭理自己的准备,谁料下一秒,天宫玄竟回他道:“ 浮生铃是我作为守境的凭证,浮生铃可窥探万物,若被不轨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谢倾慈紧接着发出疑问:“ 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好好放着。”

  天宫玄的语气微微提高,冷了几分:“ 如何才算好好放着?”

  “最起码要设个结界之类的吧。”

  天宫玄别过脸去,小声道:“ 你又怎知我没有设结界。”

  谢倾慈一怔,轻快的表情僵在脸上:“ 莫非……”

  天宫玄的眼睛告诉他,对,你猜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谢倾慈再次弹了弹天宫玄腰间的乾坤囊:“ 江兄啊,你还真是深藏不露,我原以为你只是比较擅长逃跑,却不想,你对破解结界一道也这般老练。”

  江问乔哎呦一声,嘟囔道:“ 谢兄啊,你真的误会了,什么结界不结界,我真的不知道,当时那铃铛浮在一个光圈内,我一伸手就拿出来了,根本毫无压力嘛。”

  天宫玄: “……”

  他眉头微微蹙起。

  谢倾慈嘿嘿笑着试图缓解天宫玄并不存在的尴尬,安慰他道:“ 宫玄兄,我相信你的结界术,绝对无懈可击,一定是这家伙有什么蹊跷。”

  天宫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一驾马,与之错开。

  乾坤囊中听到一切的江问乔: “……”

  他真的很冤枉,什么蹊跷不蹊跷,完全听不懂。

  他们骑了会儿马,御剑到达了青州皇城,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皇城不比仙水镇,即便是晚上,也依然灯火通明,华灯高挂,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天宫玄一袭白衣,身量笔直,周身都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儒雅至极,圣洁至极,一路上,引得众人频频回头。

  谢倾慈贱兮兮地凑上前,打趣儿道:“ 宫玄兄,你长得这个好看,大家都在瞧你咧!”

  他只注意到投在天宫玄身上的目光,全然忽视了那些目光也同时在他身上停留。如果换做平时他大概能发现,但自打和天宫玄在一起,所有的注意力和心思就没有给自己留下来一点儿。

  天宫玄微微敛眸,不置可否,只是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他陡然一惊,隐隐感应到了浮生铃,停下脚步,闭上眼,仔细感应,渐渐的,这一丝微弱的联系变得清晰浓烈。

  “宫玄兄,可是感应到了?”

  天宫玄点头嗯了声。

  “那太好了?在哪儿?” 谢倾慈欣喜不已,时刻准备着。

  天宫玄睁开眼,指着正前方:“ 这边。”

  谢倾慈拾哞看去,正前方却是城门,高高的城楼上每隔两米就有士兵把守,城楼下方大门紧锁,也有数十名士兵把守,个个身穿甲胄,手握长枪,眼神犀利,无人敢靠近。

  谢倾慈: “难道,在他们身上?”

  天宫玄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

  既然不在他们身上,那就在城外,但城门紧闭,重兵把守,一看便知无法正常出城。两人退到无人处,御剑出去,甫一落地,就看见数十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如同一只只饿兽,盯着自己的猎物。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遍地都是饿殍,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四肢瘦弱,面颊凹陷,眼球凸出,泛着浑浊的血丝,已经没有了正常人的痕迹。

  这些人的身体和灵魂都已经被灾荒彻底摧毁,留下的只是一个个无声的悲惨景象,与城内繁华富庶,热闹非凡的景象截然不同。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墙之隔。

  天宫玄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被数十双赤裸裸的眼神死死盯着,有些心惊。

  谢倾慈将他护在身后,慢慢走在前面。

  在来的路上,听江问乔讲起过青州某个边陲小县闹了饥荒,数以万计的难民赶到其他县求助,奈何一直遭到驱赶,最后前往皇城,希望能得到庇护。

  但如今这副景象可想而知,皇城不仅没有出手救济,反而大门紧闭,让他们自生自灭。

  难民们别无去处,在皇城外就地住下,本是盛夏时节,但周围却寸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腐臭苦涩的味道。

  这个熟悉的气息一下就揭开了谢倾慈尘封已久的回忆。许多年前,他还不是中州王子,只是一个流落在外的可怜虫。之前的记忆是一片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脑子的最清晰的大概就是前一天吃了什么。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有时候运气好,会有好心的姑娘随手把吃不完的包子馒头给她,运气不好,就只能去垃圾堆里找点残羹。

  当时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小孩,大家每天一起流浪,一起捡垃圾,倒也不觉得有多苦,只是后来,那些孩子都因为吃坏肚子死掉了,谢倾慈有时吃完后也会难受,但无论有多难,哪怕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第二天就又会活蹦乱跳。

  如此,到最后,一群孩子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他吃着捡来的发霉馒头,呆呆地望着天空,肚子里难受,心里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