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慈是在八岁那年被接回宫的,也是因为这样一场饥荒。

  中州城外,当年的场景痛如今一样,饿殍遍地,哀嚎震天。谢倾慈跟随逃荒的人一起来到了那座庄严恢宏的高大建筑前,仰望着城墙上方那个身着黄色龙袍,头戴冠冕的男人。他的旁边还站着他最宠爱的妃子——安乐王妃。

  谢倾慈还不知道他们就是自己的父母,只是觉得他们实在太好看,就像是庙里的神仙一样,只是眉头蹙着,似乎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开城门救济难民。

  一天中午,谢倾慈正蜷缩在角落里睡觉,忽然浑身一轻,晃动声将他吵醒,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抱着往前跑,他心脏猛地一颤,带看清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一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大锅时,恐惧一瞬间遍布全身,血液逆流,或许从小生命力就比较顽强,即便饿了这些天,还是奋力从那人手上挣脱,边跑边喊叫着救命。

  然后城门大开,他冷不防撞进了一个温暖香甜的怀抱。仰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到窒息的脸。

  那就是他的母亲安乐王妃了。

  或许是母亲的直觉,安乐王妃在城楼上望着下面跑向自己的谢倾慈,心里就有一股强烈的预感,预感他就是自己丢失多年的孩子,这种预感像蛊一样控制着她命令士兵打开城门,驱使她不顾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紧紧拥抱住奔向自己的孩子。

  幸运的是,谢倾慈后颈上那朵鲜红欲滴的梅花证实了她的预感。

  而那些趁着城门大开冲进去的难民们也很快被安抚下来,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混乱。

  此情此请,和当年当真是如出一辙 。

  谢倾慈走在前面,忽地停下脚步。

  天宫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躺在一颗枯死的树干上,手里拿着一个发干发硬的饼子,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他却无动于衷,只一个劲儿地啃咬自己的饼子,周围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他不得不弓着身子把饼护在怀里,加快了啃咬的速度。

  孩子虚弱无力的哭喊声渐渐消失,谢倾慈一个箭步上前,迅捷如雷霆,一把将人从一个男子手中的孩子抢了过来。

  “你干什么?”男子也是饿极了,面对精神气十足的谢倾慈也没有半点胆怯,“ 想吃肉,自己换去,抢我的做什么,快还给老子。”

  此时天宫玄刚好赶来,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颤,身形都有些不稳,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震惊不已。

  谢倾慈把手中的孩子递到他怀里,天宫玄下意识接住,孩子干干瘦瘦,没多少重量,甚至还有些咯得慌。

  随后,谢倾慈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扔给对方: “还你,孩子我带走了。”

  见到馒头,周围的人瞬间两眼放光,若不是见到天宫玄和谢倾慈还在,或许已经冲上来哄抢了。

  对方得了馒头,自知不是对手,也就作罢了。

  谢倾慈又掏出一个馒头,递给天宫玄怀中的幼童,幼童一拿到馒头,颤颤巍巍地接过来护入怀里。

  “你为何不吃?”

  天宫玄好奇问道。

  幼童半晌才虚弱的说: “给我爹留着,这样他就不会再卖我了。”

  闻言,两人俱是一愣。

  谢倾慈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格外温柔:“ 吃吧,哥哥这儿还有,也不会再让你爹卖你了。”

  这时,忽然有人一把抱住了天宫玄的小腿,声音虚浮:“ 道长给口吃的吧,给口吃的吧。”

  天宫玄身体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谢倾城又将怀中仅剩的馒头给了她,这才让天宫玄得以脱身。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举动,一下子就引来了更多的人。

  纷纷往这边赶来,皆是有气无力的,有些甚至是踉跄着爬过来的,这景象和恶鬼横行也没什么两样。

  谢倾慈可没有再多的馒头了,他是见识过饿殍的可怕之处的,拉过天宫玄的手就往外面跑去。

  “宫玄兄,快走。”

  天宫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下意识跟着他跑。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两下就甩开了。

  回到城中,他们就先带着孩子去了一家饭店,店家一见到幼童,就如同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将他们驱赶出店。

  谢倾慈也不跟他们计较,随即来到一家馄饨摊,馄饨摊位于一偏僻处,人烟较少,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见到天宫玄怀里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幼童也只是多瞧了一眼,随后就端上了三碗馄饨,四处观望着,小心提醒道:“ 客官,你们吃完就快给这孩子洗漱换身干净衣裳吧,否则会有杀身之祸的。”

  天宫玄敛眉沉目,道: “为何?”

  老妇哀怨道: “客观难道不知道,皇城外边聚集了数百万计的难民,王上下旨,谁都不能接济,否则杀无赦啊!”

  谢倾慈碗里的馄饨瞬间就不香了,他不是没想到这深层的原因,只是亲口听到,还是会感到心惊,怒火中烧。

  天宫玄神色深沉,对于这凡尘中的诸多事他不甚明白,但也并非完全不通,只是疑惑,为何皇城如此富庶,却不肯救济那些灾民。

  “ 吃慢些,小心噎着。” 他温柔地对小孩说。

  谢倾慈想了想,问道: “宫玄兄,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干一件大事?”

  天宫玄抬眸问:“ 什么大事?”

  谢倾慈表情有些奇怪,坐到天宫玄旁边的位置,亲昵地凑近道:“ 这次出来,你带了多少辟谷丹? “

  天宫玄眸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忽然有些低落,以他的修为是不需要吃辟谷丹的,但为了以防万一出门时带了几颗,而城外数以万计的灾民,如何够分。

  所以有些失落道:“ 只带了几粒,怕是不够。”

  谢倾慈笑道: “ 几粒也够了。”

  天宫玄不明白,直到看见谢倾慈在城外架起了几个大锅,煮好后又在每个锅里各放了一粒辟谷丹,顿时茅塞顿开。

  “若是有修为的修士,这几粒辟谷丹确实是杯水车薪,但若是这些凡人,却是绰绰有余。” 谢倾慈笑着用术法搅和着锅里米粥,冲天宫玄眨了下眼睛,“ 这一顿吃完,保准他们三天都不会饿。”

  天宫玄微微一笑,立马从乾坤囊里掏出一些在九塘湾时做好的机甲前去帮忙。相比之前,机甲被修缮了后美观了不少,除了有些僵硬外没毛病。

  周围十米开外的地方围满了灾民,此处被天宫玄设了结界,他们进不来,只能巴巴的在外观望,或许是知道这些食物是给他们的,所以也并不着急。

  煮好后,谢倾慈以为灾民们会哄抢不止,提前做好了准备,却不料大家还没有饿到那失去神智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有条不紊的排着队,只有少部分人在抢,好在有天宫玄和他的机甲在维持,就连江问乔也被拉出来帮忙。

  一直忙到晚上,才让所有人都喝上了参杂着辟谷丹的粥。喝碗粥的众人果然精神焕发,而发粥的人却累到直不起腰。

  谢倾慈就这倒在草地上,双手枕着脑袋,看着满头繁星。

  天宫玄袖手立在他身边,白衣上不免沾上了尘埃,谢倾慈扭头注意到后,眉头一皱,握住一片衣角,道: “ 呀,宫玄兄,你衣服都弄脏了,等我明日进城,给你买身新的来。 “

  天宫玄薄唇微启:“ 无妨。”

  随后抽出了那片被谢倾慈握着的衣角。

  谢倾慈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微微一愣,随后继续枕着脑袋,看自己的星星。

  夜风微谅,吹的人格外清醒。

  “ 那可有感应你那铃铛?”谢倾慈又问,他没有忘记这次下山的真正目的。

  天宫玄垂眸,摇了摇头:“ 自从白日里产生的那一丝感应外,就再也没有感应到了。”

  换骨之后,浮生铃有所混淆,加上只能有一位主人,渐渐地,反应就迟钝了许多,几乎可以忽略。

  谢倾慈不了解其中内情,嘟囔道: “ 你那铃铛也太不听话了,按理说,灵器和主人有血契,哪怕相隔千里也能有所感应,结果它倒好,都追到这儿了,死活不出现。”

  天宫玄垂眸看着他放肆嘟囔的样子,嘴角微微一弯,眼底有藏不住的温柔溢出,“ 嗯,确实……不听话。”

  若非它不听话,他们又如何会有这么多时间在人间浪费。

  忽然,谢倾慈注意到不远处聚集着一群人,围坐在篝火旁,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谢倾慈走近一瞧,竟是在密谋攻城,开口劝阻:“ 血肉之身如何抵挡长枪利剑,硬攻只会以卵击石。”

  话音一落,顿时就有人冒出来。

  “ 以卵击石又如何,也好过在这里活活饿死来得强,最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

  “就是,皇帝昏庸无道,不顾我们的死活,他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横竖都是死,我宁愿战死,不愿饿死。”

  ……

  谢倾慈知道他们这么做不会有胜算,但实在劝不动,好在他打听到今日有一人离开去别处搬救兵了,说是搬救兵,其实就是去将别处的难民引导此处来,想借着人数优势攻城。

  “想必浮生铃就在那个人身上。” 谢倾慈对天宫玄说, “ 应该还会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天宫玄轻轻嗯了声,目光锁定在正朝他们踉跄着赶过来的一对父子,正是白天遇见的那对。

  那幼童一见到天宫玄就主动伸手要他抱,天宫玄不明白他这是求抱的意思,愣愣地看着他,挤出一个有些仓促的笑来,一旁的谢倾慈见状噗嗤笑道:“ 哎呦,宫玄兄,他这是要你抱他的意思。”

  天宫玄咯噔一下,随即弯下将他抱进怀里,他抱孩子的姿势也十分僵硬,两只手箍着小孩的腰,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小孩用圆滚滚,黑溜溜的严谨看着天宫玄,里面碎满了星星点点的光,随后咯咯笑出声来。

  天宫玄更懵了。

  倒是一旁的谢倾慈,笑得更开朗,给他解惑道:“ 宫玄兄,恭喜你了,这奶团子喜欢你。”

  天宫玄还是不甚明白地问:“ 喜欢?何为喜欢?”

  “呃,喜欢就是……” 这着实把谢倾慈给问住了,他知道什么是喜欢,但刻意一想,却又觉得繁琐复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糊道:“ 反正,他就是喜欢你,小孩子呢,喜欢谁就会钻进谁的怀里。”

  喜欢就是钻进他怀里,天宫玄这样理解。

  他看着怀中的奶团子,虽然面色依旧不好,但这个年纪的稚嫩和天真却是藏不住的,天宫玄也下意识被他带笑。

  原来被人喜欢是这样美好的一种感受,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