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户部办差大院,灯火通明的厅堂中,户部尚书钱枫面沉似水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张主事。

  张主事墨绿色的官袍在常年累月地搓洗中泛着陈旧的白边,与钱尚书身上簇新的织锦官袍一比简直没眼看。

  “你与灵枢院交涉了这么长时间,连他们的账目出了这样大的岔子都没有有发现,你既如此失职,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钱尚书身形有些肥胖,臃肿的脸上浮现出类似于痛心疾首的情绪,然而他把这表情做的很夸张,演变成了一种虚伪的做作。

  张主事低头不语,他原本就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他也是科举出身,被分到工部后给一位员外郎打下手,他闷声做了许多事却被其抢了所有的功劳。身为无权无势只是个末流小官,他只能默默忍受着,后来他被调到了户部,本以为可以摆脱那种日子,可没想到还是被被上司当成牲口一样使唤,他在最能捞油水的地方月俸却比之前还要少。

  “大人,张主事来咱们这里不过一年,有些地方做的不好情有所原,当务之急是要把灵枢院的账目查清楚,不好让这事在闹下去了。”

  户部许侍郎坐在一旁和气地说,这种场面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张主事只是虾兵蟹将,他就算知道户部的幺蛾子,也绝对没有证据。

  不仅他没有,钱枫的亲信在户部和其他衙门扎根发芽,又有崔家的庇护,没有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也没有人能夺走他们到手的利益。

  张主事轻微地抬头看了眼许侍郎,脸上适时地带上了些疑惑和惊恐。

  “小张啊,这事错不在你,我看分明就是灵枢院上下沆瀣一气合起伙来骗取钱财反遭识破,你到了刑部就实话实说,同僚一场,日后我们定会为你求情的。”

  许侍郎细长狭窄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他看向张主事的样子很是慈爱,仿佛是把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实话实说,好一个实话实说,张主事当时是亲自把那批贴着赏封的锦城绢送到灵枢院的,今日亲手揭了上面原封不动的封条,把四十八口柏木箱装上了车。

  这批锦城绢一日未在户部批条就一日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灵枢院里的人有多大的能耐能瞒着督察院的眼睛把上品绢换成下品绢,即使真的办成了,谢长史的脑子又没有问题,他怎么会拿着明知是次品的东西去同兴商会自寻短处呢?

  “大人说的极对!”

  “那穷疯了的灵枢院整天来问咱们要钱,没想到自己就是天字第一号贪,连皇上的赏赐都要拿来做文章。”

  “就该去灵枢院好好查查账,叫他们把这些年贪下来的银子都吐出来!”

  这说法完全不能自洽,但现在在厅堂上的所有户部官吏仿佛都信了,他面上的都是被人偷了祖坟般义愤填膺,整齐划一地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坐在椅上的钱尚书面不改色,冷静中带着顺理成章的倨傲,仿佛好像他一声令下灵枢院就能被他任意揉圆搓扁。

  “小张,你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去刑部吧。”钱尚书对不置一词的张主事吩咐道。

  “下官明白,这就回去收拾。”张主事顺从地点了点头,他麻木地听着周遭的嘈杂的议论声,在得到允准后转身退去。

  “可咱们的确没有按时给灵枢院发放月俸,那批赏赐也的确可以让灵枢院里的人随意处置啊。”

  他在出去的时候听到这样一句话,是一个新来的年轻小吏,他不解地小声问着身旁的同僚,却立即被旁边的人示意噤声,那声音很快就被在场诸位讨伐灵枢院的声音淹没了。

  连无品级的小吏都明白的道理,这些读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圣贤书的大人们却在这里为了自己的前程和私欲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呵”张主事在心里冷笑,这官场真是他妈的荒谬,又真实地让人绝望啊。

  公主府清安居内,梁蔚用手撑着头,状若无意地往正在吃饭的李尘徽那里瞥,心里默默数着数,待他数到八时,“咔哒”的声音又在室内响起。

  李尘徽筷子上的醋渍花生又一次落到了自己的餐盘里,他平日里吃饭都很重礼仪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对公主府的菜肴有极大的兴趣,今日心不在焉的连站在一旁的炳刃都看不下去。

  “驸马,属下给你换双趁手的筷子吧。”炳刃觑着梁蔚的神色小心地开了口。

  李尘徽回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这顿饭已吃了快一柱香的时间了,立时放下手中的筷子,温声道:“不必了,我吃好了,麻烦你叫人来收拾一下桌子吧。”

  在外间侍女进来之后,梁蔚便柔柔地朝李尘徽笑着,而温润的驸马爷也对着公主殿下弯起嘴角,尽管李尘徽笑得很勉强,但他们夫妻俩依旧还是差点晃瞎了炳刃的眼。

  今日梁蔚没与李尘徽一道吃饭,因为他从督察院回到公主府时发现李尘徽还未曾回来,等了他许久才等来辛阳的传信说是李尘徽今日去了京兆尹府。

  辛阳跟在李尘徽身后悄悄翻墙进去,本以为李尘徽会很快就出来,却没想到驸马爷去找了京兆府尹周阙主动提交证据。

  李尘徽虽只是七品主事,可他既娶了公主就已经算是半个皇家的人,他一旦牵扯进案子,督察院势必会要求三司会审,届时这一桩小小的贪污案就会直接通过内阁递到圣上面前。周阙不想摊上这事,正好户部的人后脚也到了,他跟双方的人斡旋了半天,愣是被向来温吞的李尘徽给绕进去了。

  “两位都是在朝为官的,焉能不知以和为贵的道理,李大人的证词很有道理,但灵枢院的账目确是出了问题,理应由户部派人去查账。”周阙擦了把头上的汗珠,瞥见驸马爷平静的脸色,心道他大概是听进去了。

  “大人此言差矣,灵枢院弄丢了锦城绢是事实,做假账也是真的,凭着李大人几份不知所云的供词,怕是不足为证吧,大人还是得把这事秉公办理。”

  户部来的人是吴员外郎,比李尘徽高了一个品级,他是张主事的顶头上司,出事后被自己的上司亲自送到这里,他也是钱尚书的亲信对推诿扣锅那一套最是熟练。

  李尘徽没有反驳他口头上的讨伐,他依旧很平静,“大人说的对,后续我们会补交新的证据。”

  “你们灵枢院上下都在一条贼船上蹦哒,焉知你所说的证据是真是假。”

  “大人说的对,所以我院长史已向刑部递了条子,此案之后应由刑部介入。”

  “不至于,不至于,这案子不至于到刑部啊,李大人,你回去劝劝你们长史,还是把案子撤了为好,大家都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把银子凑出来不就妥了嘛。”

  周阙听到“刑部”二字头上的汗珠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在朝多年,自然知道户部就是崔家的钱袋子,也知道户部这些年干的不是人事,可刑部要是再来插手,真的查出来点什么,他连带着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说不定都会断送在里面啊,当年姚家覆灭的惨状历历在目,他并不想这么早就去地下见自己的前任上司。

  “大人说的对,可我们院里去年的禄银户部都还没有发放,如今实在是凑不出多余的银子了,您看这银子该找谁来要呢?”

  李尘徽的眼神实在是无辜,吴员外吠吠了好一会儿,一听到钱字就偃旗息鼓了,迷惑的眼神往周阙身上飘。

  周阙被两道目光直直盯上,顿时心头一紧,不会吧,不会吧,难不成他们下一句是要他来还同兴商会那一百两银子以及本该到账的价值三百五十六两白银的锦城绢吗?

  他无奈地看着面前眼巴巴的两人,只差说出一句,“我上有老下有小,两位英雄饶了我吧。”

  商议无果后,一切又回到了之前,驸马爷客客气气地表示要让刑部介入然后三司会审,户部的吴员外铁了心既不肯私了又不肯让步,简直是当了什么还想立什么。

  周阙一个头做两个大,恨不得直接找条地缝钻进去。

  在气急败坏的“查账”声和温吞的“让刑部介入中。”一道清冷又温柔的声音,让堂上的几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夫君,这么晚了你怎的还不回府。”绛红衣裙的公主殿下在门口盈盈而立,披散下来乌发在晚风轻轻晃动,手中提着盏泛着浅淡橘色的灯。

  李尘徽躬身行礼,卡壳的周阙和吴员外也立刻跟着俯下身。

  “本公主已递了折子到皇兄那里,皇上口谕,这案子从现在起移交督察院,由刑部协理,诸位不必再烦心了。”

  周阙:“......”好吧,终于把自己摘出去了。

  吴员外:“......”完了,这下回去交不了差了。

  只有李尘徽在心里思考一个问题,公主殿下是如何悄无声息又正大光明在门口听了这么久的墙角的。

  直到他看到梁蔚身后一排装备精良又虎视眈眈的亲卫,又看见了一个个吓成鹌鹑的京兆府兵,才明白了过来。

  权力还真是个好东西捏。

  “你明日休沐,正好我明日也闲着,不如陪你回家看看吧。”梁蔚幽灵似的走到李尘徽身后,在他耳边来了这么一句。

  李尘徽还没从白日的事里缓过神,下意识地回了个“好”。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着了梁蔚的道,于是立即改口道:“殿下在督察院忙了许多天,明日本是要在府中好生休息的,不敢劳烦殿下。”

  梁蔚歪头瞧他,面上的神色颇为认真,“你我成婚后,按礼数我本就该和你一同回府见过李侍郎的,前几日耽搁了,明日更要去了。”

  李尘徽想了又想,发现实在是找不出梁蔚话里的破绽,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明日督察院和刑部要派人去灵枢院查账,为着避嫌我才得了一日的闲,夫君日后还是要给我补回来的。”

  梁蔚俯下身来,状似亲昵地贴着李尘徽的肩膀,垂落的发遮住了他的侧脸,公主殿下把调情的话说的真切,李尘徽在他毫无波动的眼神里恢复了平静。

  若是他耳尖没有那么红就更加完美了。

  看来他这清安居内也不是那么安全,怕是又有什么别的人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