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尘徽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得快点找到谢长史,刑部尚书是安平郡主的儿子,从不涉党争,是圣上一手扶持起来的直臣,只要这事还没有被人变的证据确凿,一切就还有转机。

  可他该去哪寻长史呢?

  三个时辰前,通惠河码头,谢远山和户部的张主事一同下了马车,须发尽白的长史大人梳顺了头发,换上了端正的官服,往日微微佝偻的脊背今日挺的笔直,再配上他肃穆的表情,整个人活像一只气宇轩昂的老山羊,还是领头的那一只。

  若不是张主事方才在车上与谢长史说过几句话,他就真的以为这老头是个靠谱了。

  “待会就劳烦张主事带人去槽帮说几句好话,叫咱们也好今日早些回去。”谢远山扶了扶长须慈眉善目地开了口。

  张主事听了这话满头雾水,他是今年才进的户部,今日是和灵枢院一道头次办差,没想到来的竟是院里的长官,他在车上倒有些坐立不安。

  户部是下发银钱给灵枢院采买东西,就得知道钱的去向,为了防止有人在采买的过程中贪赃,所以每次都会派人跟着下属衙门,就像是行军打仗都要派个监军太监在将军身旁那样。

  “大人这话下官属实不明白,还请大人明示。”张主事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这些修行之人说话都这么云里雾里的吗?

  谢长史眯起老眼笑的更加慈祥,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凑到张主事耳边嘀咕了两句,让本来就惴惴不安的小张脸色更加慌乱。

  “您的意思是让下官带人帮您拦下漕帮的人,然后......”然后面前这位一肚子坏水的老家伙再最后和卖家搞价吗?

  张主事苦恼地皱起了眉,嘴唇颤动好半天,才犹豫地拒绝道:“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灵枢院这次采买的柳息木其中一小部分拿来让符箓司的老前辈们刻新的符咒使用。其余的都是为了制作供奉宫中太庙的长明灯,灵枢院需要把可以通灵的柳息木做成灯身,还得在灯身上刻下防风防腐的符咒,制作过程非常繁琐。因是宫中所需,若活做的的好很可能会得到皇上的赏赐,这对灵枢院来说是一笔丰厚的收入。

  谢长史听完这话便摇了摇头,“咱们这是在为户部省银子,和州这批柳息木我特地找那边人看过都是上品,连江湖上的大门派玄清宫都是在哪里拿货。这样好的东西,价钱肯定是不低的,我虽与商家谈好了价钱,但若是他们再和漕帮的人勾结起来,保不齐会坐地起价。我们院里今年的俸禄都还没有着落,工部又把活派的急,账上的银子要是都挪进去......”

  谢长史的叨唠神功在李尘徽身上练的愈发炉火纯青,把张主事叨叨地哑口无言。

  待谢长史说到“规矩是死的”这一句时,张主事终于同意了,毕竟他们户部还欠着灵枢院的银子,要是把人得罪了,让人家上门要债,这可就不好办了。

  马车到了地方,谢长史便带着人去了码头卸货,船商也带人来清点货银,他们在码头上终于见了面。

  和州来的刘掌柜是同兴商会的人,和州同兴商会算是半个江湖门派,所买卖之物皆是修行之人所需的东西,虽不像普通商会涉及六州三川,财富鼎天。却也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原因是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只要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都会给你找到,他们幕后的老板还曾许诺若是同兴商会找不到卖家所要的东西,只要是负了定金的皆十倍赔偿,反之若是交了定金会中找到了你要的东西,你又付不起货银,便要你赔付十倍的退款。

  正如谢长史所说工部把活派的急,他此前为了此事焦头烂额,就是买不到合适的柳息木,还是他在和州的一个徒孙,告诉他有这个商会的,不仅价格公道,而且人家还承诺会在约定的期限内把货送到。

  只是这规矩实在是太过吓人,还好院里的账上财物足够付起货款,他这才咬牙拍了板。

  灵枢院这次没动户部的银子,去岁夏末京城多雨,灵枢院与工部合力加固通惠河的堤坝,让下游农田免遭洪灾,皇上便说要赏,只是户部推脱没钱,便耽搁下来了。今年正赶上端阳公主大婚,各地官吏进京朝贺,皇上高兴便着内阁把赏赐批下来了。

  户部的库里真是没有闲钱了,只好锦城抵赋税用的一批锦州绢刚好凑齐了赏钱给灵枢院送了过来。

  这次采买谢长史便是拿的这批绢抵货款,官绢在官府钦定下流通到市面上便会成为私绢,可随意买卖。

  张主事带人拦下漕运的人,谢长史与刘掌柜在码头的货仓里商谈了一会,最终敲定了最后的价格。

  “大人,您看咱们可说好了,七十八匹上品锦城绢合纹银三百五十六两,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不能再低了。”

  “掌柜算的不错,那就这么定了。”

  比原来的价格低了两成,这下又能为院里省笔银子了,谢长史心里美滋滋地,琢磨着回去买包花生米就着喝两杯黄酒。

  坐在他对面的刘掌柜拿起茶杯正准备往嘴里送,就见自己的伙计匆忙从外间跑进来。

  谢长史看见那伙计认出他就是方才带人去对账的人,顿时察觉不对,只听见那伙计喘着粗气道:“掌柜的,账...账对不上。”

  刘掌柜不轻不重地把茶杯放下,转头看向谢长史眸色一点点变的阴沉。

  “哐当!”谢长史起身的动作很急,一不小心把茶杯扫到了地上,“小苏,小苏!”谢长史边往外走边喊着小吏的名字,却被刘掌柜拽住了衣袖。

  “大人,我们把货都卸下船了,这货款要是对不上,这笔生意就做不成了,您虽是官家的人,我们商会里的规矩也是要遵守的,要是......”他虽是欲言又止,眼神却暗含着威胁。

  “刘掌柜,你待我先去查看一下,之后定会给你个交代。”谢长史强打起精神,把衣袖从刘掌柜手中慢慢拽出来,“你若怕我跑了,大可带人和我一起过去。”

  他这话说的坦荡,刘掌柜似是信了他的话,挥手让堵住门口的伙计让开,和谢长史一起去了对账的货仓。

  谢长史步伐匆忙但每一步都走的很稳,现下他是主事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自乱阵脚。

  到了地方,谢长史发现了面色发白瘫坐在门口的小苏,他甫一见到谢长史就立刻扶着门框爬了起来,走到谢远山面前指着里面放着丝绢的箱子颤声道:“长史,咱们叫人骗咯......”

  他话还没说完,泪珠就大滴大滴地砸在了地上,喉头剧烈地滚动,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谢长史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轻轻推到一边,肃然走了进去,里面对账的伙计和院里的吏员还在对峙,一个个急的脸红脖子粗,就差拿家伙打起来了。

  那同兴商会的伙计脚下有几口开封的箱子,余下开封的箱子都在院里的吏员这边。

  “大人,你们的人说这是上品锦城绢,可我们找流云坊的老师傅看过了,除了我们脚下的这几箱是上品绢,其余的都是下品绢,有的还是残次品,您虽是朝廷命官也不能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糊弄我们啊。”

  查账的伙计语气不差,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谢长史在温暖的春日里四肢发冷。

  这匹绢是户部照赏赐派发下来的,也算是御赐之物,当时灵枢院里的人只核定了数目,并未查看品次,况且院里的吏员一辈子都不一定见过专供贵胄使用的上品锦城绢,即使查看也看不出什么。

  未开封的箱子放在灵枢院的库房里,有谢长史亲布的符咒看守,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把他们替换掉,除非这些绢是从入库起就是掺杂次品的下品绢。

  谢长史不能不相信号称有百年传承的丝织大家流云坊,这批绢劣质地证据确凿,灵枢院也是真的赔不起十倍的退款,万般权衡之下,谢长史选择了报官。

  这事他说不清楚,可总得查清楚,他两袖清风了一辈子,不想到头来还得背上贪赃枉法的罪名。

  四个时辰后京兆府衙,李尘徽把马牵进马厩拜托门房照看,终于在京兆府后衙见到了谢长史。

  他在找长史的路上遇到了回院里报信的小苏,听他讲完了今日的事,得知长史去了京兆府报官,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尘徽啊,你先坐下吧。”谢长史木然地看了眼李尘徽,声音暗哑地不成样子。

  “长史,此事查起来不难,您其实不必这般忧虑的。”李尘徽收走了谢长史面前的冷茶,试了试桌上茶壶,发现还有余热,又给谢长史换一杯。

  谢长史闻言苦笑道:“是不难,不过就是费命罢了。”

  李尘徽知道他说的费命是费谁的命,无非就是院里十几位官吏,连带着他的小命,不对,若真的任由户部甩锅牵连,他那年过半百的爹也得算上。

  李尘徽从怀里拿出一本账本,轻轻搁在谢长史面前,“这上面都是您拿自己的私银填补院里账上亏空和补发皂吏俸禄的账目,每一笔都记的清清楚楚,林主事昨日还托我把它交给您,说这次采买若还有剩余就把钱补给您,他还说自己在灵枢院呆了半辈子,也该回乡看看了......”

  谢长史看着桌上陈旧泛黄又保存的很完整的账本,涩声道:“这种精细的事也只有小林能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了。是我对不住他......”

  他话到最后,也和李尘徽一样没说下去。

  “户部干这种事怕不是一两日了吧,您家中还有四五张嘴等着吃饭,您为了让院中各位同僚过的好一些辛苦了很多年,长史,您该歇歇了。”李尘徽看着眼前满面愁容的长史,终是不忍地开了口。

  谢长史搓了把脸,正了正神,“我把小林交给刑部沈尚书,就是不想再让你们这些小辈再牵扯进来,你走吧。”

  这是笔烂账,户部这些年成了崔家的钱袋子,他们明里暗里贪了多少银子都无从得知,可他们这次竟动到御赏上,把谢长史坑的手足无措,他老人家无论如何都赔不起那笔银子,这口窝囊气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李尘徽叹了口气,他来此的路上就料到了结果,谢长史看似平实则在他认定的事上和李尘徽一样执拗,颇有意气,磋磨了这么多年虽多了圆滑但却风骨犹存,这大概就是李尘徽想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李尘徽劝不了他,却也不能看他以一己之力揭露陈年旧苛却含冤入狱,他很可能会用性命来为后辈开路,他不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