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28章 咫尺之内

  久安从被林府的围墙包围的那半条街里飞奔了出来,跑得不分青红皂白,以至脚底打滑摔了一跤,他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接着跑。

  一颗心冷得疼,每跳一下就像绞碎一般地疼,他这一路都不敢去想再见林壁堂会是何种情状,他被世人落下了两年的光阴——两年,能做的事太多,是以他不能想,一想他就不敢来了。久安就想见林壁堂一面,哪怕是偷偷地望一眼都好,可……

  林壁堂成家了,久安想。

  他恍惚地走着,还记得那女人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与林壁堂很是般配。久安从肺腑幽幽地升起一股凉凉的寒气,辗转进了骨血之中,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当年他怕林壁堂成亲才跑到殷都,而今这亲事既已成,他又回来作甚?

  生死一别,另续他缘,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许是非得亲眼所见,才能死心。

  久安怀揣着一颗死气沉沉的心,失魂落魄地穿行在街上,四肢百骸都被刻骨的寒意给冻住了,他在深刻的冰冷里想,这便是命了,人再挣,又如何能挣得过命?

  “酥糖——酥糖——”

  小贩穿街走巷的叫卖随风入了耳。

  久安凝眉站住了,回身在人群中一望,果然见一个年轻小贩正挑担叫卖。小贩走得轻快,担子在肩上微微地上下晃荡。

  他先只是怔愣,紧接着带着点子疯意越过了几个人,跑了过去。小贩眼尖,见有人走来立刻就停住,朗声笑道:“公子买糖?”

  久安犹豫地一点头,“嗯。”

  那小贩蹲身一放担子,掀起白净的盖布,露出筐内甜香的糖缸子,又拾起了一张薄薄的纸,笑问:“公子要多少?”

  久安在香气里有些说不出话,末了才颤抖道:“两把。”

  那小贩欢实地应了一声,果然用那薄纸给久安抓了满满的两把,接着心灵手巧地包成一纸包后双手递给了久安。“公子拿好喽。”

  久安接过,将钱递给小贩。

  小贩拿了钱正要挑担走人,不想久安那儿忽地就有了一问:“你……在扬州多久了?”

  小贩停住了动作,虽是一愣,不过立刻笑着作答:“小的就是扬州人士。”

  久安会意后,问:“问你打听个人。”

  小贩立刻点头,露出诚恳的模样,利落地拍净了手,“您要打听哪一个,小的要知晓定会全都告诉您。”

  久安低头攥紧了手中的酥糖,垂眼淡声问道:“林壁堂,你知道么?”

  小贩眯眼一笑,仿佛松了口气,“啊——林七爷谁不知晓?整座扬州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哇!江南的商行商帮全服林家的管,林七爷年轻能干,可惜就是三年前走了一趟关外便失了明。”

  久安脸色不大好看地嗯了一声。

  小贩却又改口道:“不过失了明也不打紧,总有好的一日,林七爷是个积德行善之人,老天自不会亏待他……对了!”小贩似是想起一个有力佐证,“你看——白家大小姐那样贤良淑德的好女儿也不照样嫁了林七爷么?!”

  久安捏了捏糖袋子,声音发飘,“白家大小姐……好不好?”

  小贩仰头大笑,竖起大拇指道:“那自是好的,白家几代翰林,诗书之家的女儿,识文断字的,既识礼又明理,人又美,再无更好的了。”

  久安眩晕地点了点头,吸了口寒气,问:“哦?何时成得亲?”

  小贩忖度了片刻,笃定道:“约莫是淳宁十年五月……对!五月廿五!”

  久安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五月……就成亲了。”

  小贩频频颔首,应和道:“嗯,可不是么,若不是此前林七爷大病了一场,否则林七爷一从北边儿回来这事儿就成了。不过说来也奇,林七爷那会儿病得可不轻,末了白大小姐一入门就好了,可见是天作之合了。成亲那一日才叫热闹呢,整座扬州城都跟过节似的!”

  久安攥着糖袋子的手有些发抖,已不想再听,不过还是低低地开口道:“原来如此,多谢。”

  小贩见状,便挑起了担,告辞了久安接着沿街叫卖了起来。

  久安拆开了糖袋子,将一颗杏黄酥糖救心丸似地慌乱塞进了口中,用力地一吮,几口就嚼碎囫囵地吞了下去,他全身一哆嗦,肠胃肺腑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眼泪顺理成章地就落了下来。久安在甜甜的味道里觉着心腔子里已是血肉模糊,他连忙抬手去擦,可眼泪不听话,越擦越多,他咬着发抖的嘴唇忙低下了头,因怕被人瞧见,匆匆地快走了起来。

  行人在身旁来来往往,久安害怕着急地走着,他是已“死”之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觉着自己快畏缩成了一缕心惊胆战的孤魂。

  久安越走越僻静,待驻足之际,只见自己已停在了墓山底下。墓山高高大大地仿若一张浑然天成的屏障。

  连家的墓地在城中的一座后山上,从连老爷子那一辈子起葬了久安的多位亲长。久安当初还在扬州之时,也是逢年跟着父母兄弟前往祭拜的。连家人代代敬宗孝祖,只为替后人祈福。而久安如今如此,仿佛也怨不得祖宗不显灵,只能怪自个儿是个没福的。

  久安无所依从地抬头一望,想都没想地就闯了进去。他上山之时还算晴好的天,待入山之后便又下起了雪,而后又起了大风。久安心中沉沉,如今沾了雪意并不觉得冷,走走停停,他如今人鬼不分,中邪似地就往连家的墓地跑去——自家骨肉,总是不怕见自己的。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近半个时辰,久安抬头望见了自家的墓园。墓园正门蒙了昨夜的雪,清冷地带着阴锐之气,四周也是静悄悄地,并无人迹人声,久安便放开了胆子往里走。

  甫一入了墓园,久安才刚跑了几步,就猛然停住了。停住后,他仓皇地后退了几步,寒风迷了他的眼,目光痛楚地酸涩了起来,捂住了嘴,久安悄无声息不住地后退。

  他看见了林壁堂。

  快三年了,林壁堂恍然站在了自己面前,这么近,又那么远。

  久安屏息伫立,闪烁着发红的眼睛,他知道林壁堂在山上,可没想到他在墓园里,就在自己的——墓前。

  林壁堂并没有打伞,只是静静地站在雪天之下。他瘦了,可身姿仍是挺拔的,侧脸是男子的美轮美奂,与久安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看着他一身素服地站在墓前,久安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怪他的。

  林壁堂目光很静很直,他上前了一步,抬手摸上了墓碑。

  “我是昨日就到的,可昨日你爹娘兄弟来,我便避了嫌,忍到今日再来。”林壁堂沉吟着道:“这样也好,交错了来,你这儿总是有人,也热闹些,不怕冷清寂寞。”

  久安一口气接不上来似地俯下了身,撑着双膝似是力不能支。

  “你也想我了,是不是?”林壁堂温柔地笑了笑。

  久安双脚发软,向后坐在了湿滑的雪地里,一手还死死地捂住了嘴,他狠狠地埋下了头,浑身剧烈地战栗抖动,每一处都是切肤之痛。

  林壁堂又上前了一步,以双手扶住了墓碑两端,低头耳语似地说道:“我也是,看来往后还是得想来就来,否则相思成疾,岂不坏了事?”他微微地矮身单膝半蹲而下,用手指去摩挲墓碑上连久安这三个字,轻轻地靠了上去,闭眼低语道:“你瞧我是不是难看了?”林壁堂叹息了一声,“旁人不提,我自个儿又看不见,想着要来瞧你便装扮一番,可也无从下手。”

  久安慢慢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满脸泪痕地看向不远处的林壁堂。

  “如此一来,有一日我成了老朽,你岂不是要认不出我了?”林壁堂喃喃自语道,他用手摸了摸墓碑,笑问:“说,嫌我不嫌?”他在一片寂静的雪声里自问自答:“嫌了也无用,我还是要来,你能拿我如何?”

  “待那时我老了,黄泉之下来找你,你若是认不出我,我定比一死还不好受。”那座冷硬的墓碑在林壁堂面前仿佛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沉默少年,霜雪不住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在雪里白了华发,老了年华。将过去的点点滴滴说成了一辈子那么长。

  林壁堂说了很多,说了很久。

  久安坐在雪地上,抱膝静静听着,脸上的眼泪一道道地风干了,宛若面颊上的一条条裂痕,他在这一刻里,多盼望自己真是一缕魂魄,那样,他就能上前抱一抱林壁堂,哪怕风吹就散,他也甘愿。

  久安想,老天收去了林壁堂的眼睛,便是要他不再见自己。自己是林壁堂命中的灾星,林壁堂是个积德行善之人,老天爷自不会亏待他。

  久安心平如镜地望着林壁堂,眼神是凄惶的,看着林壁堂,他明白自己是看一眼少一眼,也明白什么是有缘无分。林壁堂成家了,久安也该魂飞魄散,与他此生不见。

  林壁堂在黄昏之时才起身站了起来,手中捏起了放置在一旁的翠玉的墨绿手杖,他转身向前探出了一步,接着慢慢地走了起来,他走得很稳很直,一双眼眸里的眼色是渺远的,仿佛一直都看着远处。

  久安仍旧坐在地上,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嗒沙,嗒沙……”手杖点入雪中发出声响。

  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林壁堂的面容越发地真实清晰,眉睫之上装点了碎雪,犹如冰雕雪砌的一个人。

  久安闭上了眼睛,屏息等林壁堂走过去。

  “嗒。”

  身侧响起一声细微的杖响,等了许久,却不见下一声。

  久安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耳边风声一重,飘雪沙沙地飞舞了起来。久安不敢转动脖颈,不敢去望咫尺之内的林壁堂。

  林壁堂挺身站住了,他轻轻抖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侧过了脸,很小心地向后说道:“我明日再来。”接着扭身对身后墓碑处轻轻地勾唇笑了笑。

  久安情不自禁地拿牙齿咬住了手指,从眼眶里滚下了一颗烫人的泪珠来。

  “嗒。”

  手杖声响,林壁堂走了过去。

  久安如梦初醒地瑟缩了一下,忽地就狠狠地咬下了牙关,不出片刻,唇齿间便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手指冻麻了又猛地一疼,手中的糖袋子“啪”地一声就掉进了雪里。

  山中风重雪浓,这一声却还是扎耳。

  林壁堂“嗒”地一声杵住了手杖,拧眉抬起了眼帘,发出声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