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27章 世事无常

  星夜下璀璨的街市在下起雪后,仿佛愈加热闹了一些,宣州今年下雪尤其地晚,这才是第一场,众人见了都不由欢呼雀跃。

  袁峥慢慢地走出了人群,随后一个便衣青年男子也挤了出来,在他身后匆忙地撑开了一把新买的青绸油伞,接着小心翼翼地举过了他的头顶。

  “侯爷,方才那不就是……”青年男子欲言又止。

  袁峥并不理会,放缓了步子,在放花灯的河畔停住了。

  青年男子在军中是袁峥的副随,跟在他身旁常有“伴虎”的不安,这时见袁峥止了步子,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咽了咽口水,只好默不作声,好让自己看着“敏于行讷于言”。

  河面之上细雪纷飞,花灯浮在水上,摇摇晃晃地顺流而下。袁峥沉寂地站着,一时间放眼只是看那攒成一块儿的五彩光团。

  而过了不久,有一名布衣男子提剑悄声走了过来,于袁峥身后站定,抱拳低声道:“禀侯爷,找着了,就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家福全客栈里,已派人围上了,只等侯爷吩咐。”

  袁峥侧脸,道:“那福全客栈毋须惊动,把人盯上就成,不必现身。”

  布衣男子得了这话,离开颔首应声答应,“是——”

  袁峥良久不作声,再开口却是:“宣州锦城的那家驿站离此处不远罢……”

  这“驿站”便是专供朝廷官吏住宿换马的驿站,若是有进都的文书,换了一般人也能歇。驿站比一般的客栈要好,同上好的客栈差不多,但住哪儿都没有住驿站体面,是以打南边儿北上竞武的子弟都爱在那儿落脚歇息。

  布衣男子虽有一瞬的不解,不过立即答道:“回侯爷,不远,就在城北。”

  袁峥又偏头对身后静若处子的副随道:“把马牵来,去城北。”

  副随得命,当即将手中的油伞往布衣男子手里一塞,嘱咐道:“拿好喽!”语毕便快步跑了出去。不出片刻,副随果然带着一匹骏马策马奔来。他下了马鞍,对着袁峥行礼道:“侯爷,马来了。”

  袁峥走出了青绸油伞,抓着缰绳飞身上马,调转了马首,低喝了一声“驾!”。副随见袁峥骑马奔了出去,便也催马跟上。

  半个时辰后,袁峥在城北的这家驿站下了马,驿站很有年头了,似是宪宗一朝修葺的,住过许多高官名将。

  袁峥昂首阔步地进了大门,有掌事的要上前来询问,不过被副随伶俐地拦住了,而袁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直往驿站后院去。

  夜色迷蒙,后院的入口有花草掩映,那花草虽不是什么珍品,但是夜里就多了一份撩人的风姿,如此一来,这里便有了曲径通幽处的情调。夹带着细雪阵阵,可谓是一处幽致的美景。

  袁峥孤身走了进去,抬眼去望老旧的墙头,淳宁八年的那一夜,他就坐在那上面,满心满怀的不屑一顾。

  那一年七月,袁峥随同兄长袁嶂去了一趟扬州,那一趟扬州之行,是为了请容子栩出山,入袁家幕僚。容子栩是武学泰斗杨怀起的师弟,名声也不小,只是从不入仕,为人浪荡得很。袁峥跟着袁嶂,是在扬州城外的一处青山上寻着的容子栩,只一眼,袁峥就很看不上,见此人也是有年纪了,可打扮却很邋遢,仿佛是市井之徒。容子栩在河边的树下打着盹儿,手边几个空荡荡的酒壶,鼾声震天。

  袁嶂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而旁观的袁峥环胸轻哼一声并不插手,只看向了别处。而这一眼,就瞧见了河里的圆石头上站着一个少年,手握鞭子正在比划。少年被粼粼波光模糊成了一个忽闪忽现的细长人影,袁峥只看得清他没穿鞋,踩着赤脚在河上几块突起的大石头上左右翻飞,其间鞭声阵阵。

  而这时呼呼大睡的容子栩懒洋洋地吼了一声,“四宝——把腰放低!敢偷懒,就不准上岸来!”

  袁峥略惊诧地看回树下容子栩——原来他没睡着!

  袁嶂那一日费了大功夫才总算与容子栩相对坐谈,不过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只是近旁的一处破损木亭罢了。

  袁嶂太正经,言谈举止全是礼贤下士。容子栩太不正经,说话也不耽误打嗝放屁。袁峥懒得去听袁嶂俯就一个草莽汉子,便走出几步倚在木亭外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去看河中那个舞鞭子的身影。看了许久,袁峥不耐地哼了一声——这鞭法,稀松平常,意思不大。

  而身后亭内亦是谈不拢,容子栩大大咧咧地站起来,抹了抹油光满面的脸,砸吧着嘴说道:“草民没那么大能耐,袁二爷实在是抬举了!草民还有个傻徒弟要教训,这就先走了——”说完,他竟当真就这么走了。路过袁峥之时,还回头自以为是地对袁嶂夸他,“哟,袁二爷家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瞧着比我那傻徒弟可精神多了!”

  袁峥觉得容子栩这人不止粗俗眼力也差,便一心想劝袁嶂回去,可袁嶂此后又毫不气馁地找了容子栩数回,回回都让容子栩用“教徒弟”给挡了回去。而袁峥无法,只好连日地跟着,回回就见他那“傻徒弟”将那几招颠来倒去地练,没个新招式,便很觉厌烦。一月后,兄弟同心,怒踏归程。

  然而是夜宿在驿站中,“傻徒弟”却阴魂不散。

  袁峥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浓眉之上落了一层浅浅的霜雪。

  可往昔不能碰,一碰就能滋长壮大得让人心头一惊,袁峥立在飞雪之中,身后仿佛有少年的声音在问话。

  “这位兄弟,你也住在这驿站里,可是朝中之人?”声音顿了顿,又欢喜地问:“如若不然,那便是也去殷都竞武的?”

  袁峥没有回头,任那声音将记忆顶开了一个口子,冒出嫩绿的芽。

  他想,许久之前,他们之间隔着南北的名山大川,后来,山川化作关外的营火,再后来,一切都成了触手可及。可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他都是一厢情愿。

  袁峥站在院落中,看着雪意由浅转重,包裹出了渐渐明亮的苍茫世界。

  翌日,久安在天未亮的时候出了客栈,伙计打着哈欠给久安开了大门,强打了精神说道:“客官慢走。”

  久安见今日雪气重了,便有些忧心行路。待到了昨日赵全等人马所住的客栈门前,只见大门口人马齐整,一切都准备妥当。

  赵全见久安来了,便一招手,“小兄弟来得早哇。”

  久安连忙跑上前,“我还怕来得迟了呢。”

  一个时辰后,久安匆匆地与赵全一起上了路。此番行镖是要赶着除夕回殷都去的,是以用得是脚力极佳的好马,路上比久安想得要顺遂。

  一日众人遇了一段陡路,便骑马缓行。久安骑马走在赵全身旁,赵全趁着这空档,便闲话道:“走了两日,还不知小兄弟去扬州作甚?”

  久安本一心看路,忽地被这样一问,也不敢说实话:“啊……去置办些买卖。”

  赵全哈了一声,“我还以为小兄弟是背着爹娘出门游山玩水的,哎哟,原是走生意的,我是看走眼了。”

  “头一回出门,家里没跟着。”久安圆着谎。

  赵全听出久安说话有些乱,不过也不深究,只是笑话道:“头一回出门才该跟着呀。”

  久安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是是……忘了忘了。”

  “扬州好哇,林记就是扬州的。”赵全侃侃而谈,“实不相瞒,我就最嗜饮林记的‘千里雪’,拙荆就很爱林记的布料子。”

  久安轻轻地应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五日后,一行人到了扬州城外,赵全替久安指了指路,说:“就朝着这条路走,不用多久就能瞧见城门了。”

  久安对扬州自然了如指掌,不过面上仍旧听着赵全的话,直点头。待告辞了赵全,久安目送那队车马绝尘远去后,才哈着雾气转身望向了远处隐约的城楼。

  久安紧了紧领口,顶风就跑了起来,他这一路都急,一刻都不敢耽搁,可真入了扬州这座城,他才从急中跳出,茫然了起来。

  当初这么一走,万没想过会像今日这般回来。城中变了些许,不过也不大,久安不出几下就将每条路都认了出来,他狂跳着一颗心,当即就往林府所在奔去。

  林府甚大,分作了二宅相对,将大半条街都占去了,简直比一般的仕官之家都要气派。隔着高墙往里头一望,也能瞧见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地屹立着,后头遥遥可见的花园子也是一派葱蔚银润。而此刻门前寂静,并无什么人,大门闭得严,只两边的角门可容出入。

  久安跑了许久,这会儿到了大门前,扶着腰喘着粗气,脑袋犯晕,觉着是一场梦。他靠着墙先歇了口气,将手掌拍在了胸前,他觉得心腔子跳成这样往后说不准就跳不动了。

  而就在这时,街尾叮叮当当,驶进了一辆精致的马车。久安立刻站直了身体,扭头望去,一时屏息瞪圆了眼。

  马车稳了车轮,碾过雪地后停住了。平头正脸的车夫纵身跳了下来,将车前的锦缎木帘子给掀了起来,一时车门洞开,先俯身走出了一个翠衣的小丫头,小丫头扶着车门将身一转,软声道:“少奶奶,到家了。”

  小丫头先接了一只攥着帕子的凝白玉手,下一刻,车中才出来一个削肩细腰的窈窕身影来,她一身的衣裳素净得很,不是寻常的穿戴。白灵兮用帕子遮掩了口鼻,被小丫头扶着,踩着车下的小几子落了地。就这几下的工夫,旁开的角门里鱼贯而出好些丫鬟媳妇,一列笑脸盈盈地来迎。

  为首的是个身着百蝶穿花云缎裙袄的女人,见白灵兮拾级而上,便上前牵了她的手笑道:“好弟妹,这几人可累着了?”

  白灵兮半低着头,柔声道:“大嫂多虑,一切有七爷照拂着,哪里会累?”

  那女人一笑,拉着她往里走,“怎么,七弟又留在山中了?”

  白灵兮莲步轻移,瞧着很是婉转端庄,“是。”

  那女人也不见怪,“七弟也是,再亲厚也不必年年逢了连家四爷的忌日就去山中守墓,连亲媳妇儿也打发回来了。”

  白灵兮忙摇头,生怕别人说一句林壁堂的不是,道:“他是怕我住得不惯,才差人送我回来的。”

  那女人咯咯一笑,与白灵兮并肩进了角门。

  门前的马车被车夫往后府牵去,咯噔几声过后,门前就恢复了冷清。久安贴墙站着,冷得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