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29章 愿君久安

  久安惊慌地一震,可当即又稳了下来。他松开了手指,用嘴唇轻轻含住了那上头的血印子,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上漫开,他将身躯蜷缩地越发小,似乎想隐藏起来一般。

  林壁堂转过了身,正色高声又问了一声,“是谁?”

  久安跟着那一声揪住了心,他欲盖弥彰,用力地捂住了耳朵。

  四面八方,唯有风雪阵阵,乃是毫无回音。可林壁堂颦住了眉,认定了方才那一怪声确实,便生出了疑心,面色不善地不依不饶,“是谁,出来!”

  久安指节发白,气息不稳地在心中狂吼——壁堂,你走罢,你快点儿走罢,你走了,我就认命了死心了,今生今世再也不来见你了。

  林壁堂忖度一般地静了下来,就在这时,雪地里又传来一声动静。

  “是我。”

  久安先是一傻,紧接着猛然抬起眼来,僵直了脊背,不可置信地侧脸寻声望了过去。

  而林壁堂也还转了身躯,他的眉心拢得更甚,脸色则是干脆一沉。他记得这个声音,更记得这个人。

  袁峥的黑发与肩膀也都积了雪,他抬手慢慢地拂去后,这才一身紫黑地从雪天中走来,宛若一颗倾倒而来的大树。

  久安愕然地望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近,仿佛是从天而降,带了雪与光,照亮了他所有的狼狈不堪。

  他高高阔阔地走了过来,隔着林壁堂不远,脚底蹭起一点白雪,停了下来,他先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久安,接着再看向林壁堂,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林壁堂曾经很有一番温柔含情的神韵,如今眉目冰封万里,只透了一股阴森森的平静,“袁将军,我很好。”

  “连云山一别,不想今日才见。”

  林壁堂对袁峥没有一分的好意,时过境迁也无意虚情逢迎,便道:“袁将军这话就违心了,袁将军恐怕未必想见林某。”

  袁峥又走近了几步,半晌才道:“我今日来,没别的意思,也是来看看他。”

  林壁堂玉面若霜,冷笑一声,“袁将军贵人多忘事,过了这些年,才想着要来看他。”

  袁峥轻轻地半垂了目光,也轻轻地哼出惨淡地一笑,“前些年,我是糊涂了,前些日子,才算想明白。”

  林壁堂紧了紧掌中的玛瑙杖柄,“林某倒是记得袁将军精明得很,乃是让不得一步之人,如何有糊涂一说?”

  袁峥道:“林公子是怪我夺人所爱,并非君子。”

  林壁堂嗤笑一声,“袁将军莫非是想明白了这些?”

  袁峥轻轻地摇了摇头,冷风灌在他的面孔上,刻出了他眉心的褶印,“是想明白了这些年来之人事。”

  林壁堂的双目空寂冷静,袁峥的声音低低沉沉,催醒着过去的苦痛,苦痛深远,他差一点儿就要葬身其中,再无天日。林壁堂暗暗地深吸了一口寒气,将脊背又挺直了一些,他在雪中站了太久,手脚都有些冻透了。他道:“袁将军有话还是直说罢。”

  袁峥望着林壁堂的眼睛,并不婉转地问道:“林公子的眼疾无甚起色?”

  林壁堂微微一怔,随即淡然道:“无心求医。”

  袁峥当即道:“殷都有一等一的大夫,宫中的御医也……”

  林壁堂皱眉,明白了袁峥的意思,便别过脸去,打断道:“不必。”

  袁峥也不讶异,只问他:“为何?”

  林壁堂沉默了许久,沉默至面容上的冷漠疏离柔软成了凄凄温情,才轻声道:“天地万物少了一个人,不必再看了。”

  静悄悄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久安听了这话,颤着厚睫毛打了个酸楚的哆嗦。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将一声喘息狠狠地扼制住,他被飘雪包裹成了苍白的纸人,一阵风就要被吹走似地蜷缩着。

  林壁堂复又拢起了长眉,亦是隐忍一般地咬了咬牙,接着又冷淡道:“袁将军既要看他,那就请便罢。”说着,他探出手杖,是个要走的姿态。

  林壁堂的步履又正又稳,哪怕身旁无人也无妨,袁峥见他越过了久安,走向了自己,生平头一回侧开了一步,给他人让了路。

  “当年,你说,我是手下败将。”就在林壁堂要走过去之时,袁峥忽地出声如此说道。“你说对了。”

  林壁堂睫毛尖上沾了一点雪水,在顿身止步之际坠了下来,他苦笑道:“你我皆是败军之将,哪里有胜负之分。”

  “是么……可不论我用何手段,费多少心机,他心里都存着你。”袁峥在雪影中轻慢地说道。

  林壁堂偏过脸去,眼珠子是冷冷的两颗美丽的琉璃球,“人已往矣,都无用了。当年我那么说,是不甘心自己要输。”他轻轻地苦笑一声,“不过情字之上,又如何能论成败输赢呢?”

  手杖重重地落进了雪地里,发出“嗒沙”的声响。

  久安凝望着林壁堂的背影,就这么看着他走了出去。

  人都说林壁堂是书画里走出的人,而今雪天铺平了茫茫前路,霞光点点黯淡,他慢慢地走着,似是又要走进了那可望不可即的书画中去,倏忽间,就远成了墨蓝的剪影。

  久安闭上了眼睛,想起多年前,年幼的林壁堂笑着递给他一袋酥糖,让久安从此赖上了他。而今,故地故人皆依旧,可他却再也回不到那一年,再从林壁堂手中接过一袋糖,再也无人知晓他曾那般爱恋过他,又这般错过了他。

  霞光消散了,天光尽失了,林壁堂消隐在了暮雪之间。从此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久安身冷心热,每一滴的眼泪都退回了眼眶,化作了血,化作了此生此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低下了头,觉着身躯仿佛一个空壳。

  袁峥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不追?”

  久安看向他,黑眼睛凉凉地仿佛汪了水,接着,认真地摇了摇头。

  袁峥皱眉,极低地说道:“你最好趁我这会儿疯了,去追……”他大口地喘息了一声,艰难地又说:“否则,待我……”

  久安不等他说完,又摇了摇头。

  “你也疯了?”袁峥问。

  久安在地上坐得久了,双脚都冻得没了骨头,这时就极轻地开口说道:“我站不起来。”

  袁峥荒唐地冷笑了一声,悲愤地仿佛要呕血,“你要我替你去追?”

  久安一愣,摸着双膝,先对着袁峥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说了一遍,“脚冻麻了,我站不起来,你扶我一把罢。”

  袁峥听不懂似地怔愣了几许,好一会儿才猛地踏出一步,一把就将久安从地上拉了起来。

  久安颤巍巍地直了双腿,俯下身用手深按了好几下,直至双脚热了一些,活络出了知觉,才在袁峥的搀扶下迈出了一步,而此时,他的余光瞄到了地上被雪打湿的糖袋子,久安看了一眼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袁峥见他走得艰苦,便跨出一步在他身前蹲下,道:“上来罢,照你的走法,明日才下得了山。”

  久安踉跄了几步,趴上了袁峥的背,以双臂围住了袁峥的脖颈。

  袁峥心中波涛汹涌可也不言语,他不说话,也想久安不说话。世间许多事都不外如是,你不说,它就一直在那儿,你一说,它反倒乱了。袁峥就想自己一言不发地能把久安从扬州背回殷都去。袁峥仿佛平常一般地抄起他的腿弯,起身站立,大步走了起来。

  二人在将晚之际下了山,又在月色升起之时,坐进了一间温暖的酒坊。扬州的酒坊不必说大多都是林记的招牌,此间亦然。

  桌前各色精致小菜,黝黑光润的酒坛子立在桌中,久安整日滴水未进,此时正风卷盘中各色美食。

  袁峥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只是倒了酒,一杯一杯地喝着,其间一动不动地盯着久安。

  久安果腹毕了,盘中也清净了。他捂着嘴,轻轻地打了个满足的小嗝,挺身靠进了椅子里,舒了一口气。

  二人这会儿相对而坐,袁峥捏着杯沿,责备自己不醉,否则借醉将久安扭送回去,此事也就了了。可他清醒得很,而久安也清醒得很,两个明白的人,谁都不能再做傻事。

  久安默默地伸出双手,取过酒坛子旁的酒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微微地抿了一口,他当下就脱口而出,“这是新酒。”

  袁峥气息一重,总像是在提防着久安说话,怕他一开口就要说他不爱听的。

  久安深知林家制酒的规矩,新酒一出,必是有人有物有故事。他立刻便定睛要细看酒坛身上的文字。不过对着久安的这一面乃是镌花,字在另一头。

  “你且看看酒坛子上的字。”久安对袁峥说道。

  袁峥目光先是一动,接着果然一转,只见那酒坛身上当真长长短短地镌了几句文字。

  “伊人终难顾,似被前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莫问君归处。”

  袁峥甫一念完,便立刻去看久安的神情。

  久安沉思似地低垂了眉眼,而这时,正好有两个堂倌入内换下残菜,而久安逮住了他们,就问:“这是新酒罢?”

  一堂倌和顺地低低应声道:“客官说得不错,是少东家亲酿的新品。”

  久安静默了一瞬,又问:“哪位少东家?”

  那堂倌答得也快,“正是第七位少东家。”

  袁峥紧锁了眉峰,将酒杯“噔”地一声钉在了桌上。

  两个堂倌见状,便以为妨碍了,欠身立刻要告退,而久安却伸手扼住了一人的腕子,急切地又问了一句:“这酒唤作什么名字?”

  那堂倌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袁峥,仓促地低声答道:“愿久安。”

  久安直直地看着那堂倌,看得那堂倌心中打鼓,久安忽地弯起了眼睛,松了手。那两个堂倌当即各人提着装敛空盘子的大木盒落荒而逃。

  房中复又寂静,一弯月亮悬挂在了窗外的夜空上,月牙锋利,如同一小堆薄冰。在阵阵飞雪中尤其地冷,也尤其地亮。

  久安将杯子中的温酒一口饮尽了,出声道:“你何时找着我的?”

  袁峥用目光去描着久安此时此刻捉摸不透的眉目,答道:“宣州锦城。”

  久安提壶又倒了一杯,颔首道:“原来我那日夜里没看花眼。”

  袁峥抢过久安的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也没躲你。”

  久安用手指轻飘飘地捻着杯身,漆黑的眼珠在厚睫毛的遮掩下旋地一转,抬眼忽地就看进了袁峥的眼中。

  袁峥本就一直盯着他,而此刻,就与久安对视了。久安的一双眼睛生得很讨巧,袁峥如此注视着,心就软了。他想放下自己的架子与脾气,好好地哄一哄久安,久安不是别人,哄一哄又怎么了?

  袁峥的眼中风起云涌,涨起了暖意的潮水。

  而久安开口道:“袁峥,我想走。”

  袁峥的面色一点点地褪了血色,成了一个煞白的模样。当年打马而过在心中开得那朵花,百转千回,盛放了一季,终要谢了。落花零落,碾作尘土,无人怜惜,无人佐证。花开之美,花落之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袁峥说不出话来,无话可说,无可奈何。

  久安的目光澈然而平直,“我在你身旁待了两年,你也让我出去两年,让我将漏看的风光都看回来罢。”

  袁峥指间的酒杯晃动了一下,晃得酒水都泼洒了出来。半晌,他嘶哑地颤抖地问道:“那……两年后呢?”

  久安侧脸去望窗外的冷月飞雪,喃喃道:“两年后……”

  袁峥血脉鼓动着狂热,他狠压了悸动,又问道:“两年后,我来找你,还是你自个儿回来。”

  久安看回他,看了许久,看得袁峥快要掀桌了,才轻声问道:“我出了家门那条街,你还来找我么?”

  袁峥紧抿着嘴,石像一般地先是不动,末了一口将杯中的酒水干了,仿佛一身的力气无处使地猛站了起来,几步上前扶了窗台压低了脑袋,粗重地喘着气儿,是个吹风醒脑的不快模样,他攥了一个大拳头,狠狠地一下就将窗台上好佳木砸出了一条大豁的裂缝来。

  久安在这声巨响里,也起了身,往外走去。

  袁峥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当即回身指着他,心上奔走着狂喜,可嘴上仍旧骂道:“混帐东西——你往哪儿去!”

  久安转过了半身,挺老实地答道:“回家。”

  袁峥一惊,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双臂,压着脑袋了逼视了他,求证质问似地换了口风,小心道:“怎么,改主意了?”

  久安摇头,“回我家。”

  袁峥大觉不可理喻地皱眉,觉得久安还是带着傻劲儿。

  久安解释给他听,“我回家先向爹娘请罪,再向爹娘辞行。”

  袁峥明白过来了,咬牙切齿地冷斥,“不孝之子。”

  “不过,我怕我会吓着他们,不如……”久安抽出自己的手臂,拍上了袁峥的肩头,“屈尊袁将军替本将先打个前锋罢。”

  房中静极,窗外的雪停了,月光不由更甚,今夜无星无风,唯有天地一色的白。

  而三日后日便是除夕,千门万户,新桃换旧符。

  番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