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 丽馨坊里人潮涌动。

  ‘四娘涮肉坊’在屋外也摆上桌椅板凳,却还是有些供不应求。

  许多人揣着袖子朝里屋大喊:“老板,老板, 还有桌椅没有了!爷们六个人想吃顿热乎的嘞!”

  “来了来了, 几个粗老汉,叫得像叫魂!”四娘举着一柄铁勺从屋内掀帘出来, “真是要了命了,一到科举考试这段时间, 整个京城都不安生。”

  “那可不嘞。”几个汉子站在外院,等四娘帮他们安排位置。

  “今年好像还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三年啊,那些读书人等了三年,可不就等着今天呢吗!”

  “就是, 要是我也能认字读书, 我现在估计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哈!”

  四娘和小厮搬着一套桌椅板凳出来, 找了一个空位放好。

  四娘擦擦汗,“咱们这丽馨坊里离内城这般远都有这么多人,那内城得热闹成什么样啊!”

  “肯定都是人挤人。”小厮用袖子抹脸, “老板,那位周公子是不是也去参加会试了啊?”

  他们老板好像找回了一位旧友, 叫周公子, 现在正在国子监读书呢。

  听说要参加今天的会试。

  “那是自然。”

  所谓的周公子,便是周自言。

  四娘掐着腰,笑道,“我和你说, 我这位周弟弟,那可是文曲星下凡, 咱们就等着瞧吧,今年会试头名,定还是他的。”

  “还?”小厮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用‘还’这个字。

  周公子今年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嘛,咋就是‘还’了呢?

  不明白,不明白,还是去搬凳子吧!

  郊外贡院此时确实如四娘所想的那样,人满为患。

  京城各大官学夫子皆举着一块四方的牌匾,上书‘庆京省xxx学府’的名号,其后,站着的便是此次要参加会试的考生。

  而国子监带队的人,自然是辜鸿文。

  为了这次会试,辜鸿文带走了国子监内三个五经博士,还把国子监里的大夫也叫了过来。

  万事俱备,只等会试鸣炮。

  而那些没有入官学的考生,便根据省府籍贯集合,由京城点卯官亲自清点人数。

  虽然会试是在春天开始,也有一个‘春闱’的名号。

  可二月份的天气,并没有那么春暖花开,贡院的外墙与枯木,还挂着一些霜花和冰锥子。

  周自言还是裹紧他的厚棉袍,带着毛毡小帽。

  就算如此准备了,寒风一扑面,还是冻得鼻子通红。

  不过相比较其他神态紧张的监生,周自言的状态已经能算放松了。

  其他监生哪怕这么冷,也仍要伸出手来,翻看手里书卷,争取靠前再温习一遍。

  而周自言准备了两身棉衣,带了一些吃食,绑好头发来到贡院,他手里甚至没拿任何一卷书。

  旁人正着急忙慌地进行最后的温习,周自言却站在原地,背着手把整个贡院看了一遍。

  除了要参加会试的监生,一些想凑热闹的监生也特意请了假,跟着队伍来到贡院。

  其中便有顾司文这个小子。

  他围在周自言身边,叽叽喳喳。

  “表兄,你不紧张吗?”

  “表兄你在看什么啊,你快看看书啊!”

  “表兄,表兄,你别玩了,马上就要进院了!”

  顾司文急啊,就算表兄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这么淡定自若吧?

  表兄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嘛,怎么好像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了一样,也太稳健了一些!

  “没事,心态好。”周自言揉揉顾司文的脑袋,但依然我行我素。

  会试的考前准备与乡试没有什么不同。

  会试也考三轮,二月初九第一场,十二日和十五日考剩下的两场。

  考试内容也还是四书五经,经史文法,不过在难度上会有大幅度提升。

  至于会试的工作班子,还是由主考、同考、提调、监试、供给等组成。

  相比乡试之前的科举,会试区分的更加细致一些。

  所以除此以外,还有收掌试卷、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及巡绰监门、搜检怀挟官等具体职位的区分。

  可以说是一人一职,一人一责。

  在哪个地方除了差错,那么就是这个岗位的大人承担后果。

  周自言摸摸下巴,难道这就是三十岁男人的心态吗?

  他现在确实不太紧张,他觉得只要尽人事,剩下的听天命即可。

  顾司文不参加会试,所以他还有闲情道:“听说张伯伯已经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张伯伯那么爱喝酒,现在半个多月不喝酒,估计已经憋死了。”

  提到‘张伯伯’,周自言也笑着叹气,“你当他傻么?肯定带着一小壶酒呢,每天抿一口,熬过会试就好了。”

  正所谓‘入仕须科考,内阁出翰林’,这位‘张伯伯’便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

  翰林大学士张翰林,正二品的朝廷官员,也是翰林院的最高长官,在民间多有‘内相’之称。

  张翰林是钟知县曾经的座师,也是科举考场上的老熟人。

  会试虽然是由礼部主持,但会试的主考官,在大庆之前只由一些五品官员负责,因为家世和官职品阶的问题,出过很多差错,后来整个朝廷都在慢慢提高主考官的资格。

  从五品小官过渡到翰林院学士,最后又变成现在的九卿之一。

  若是情况特殊,皇帝还会直接任命正一品内阁首辅来担任主考官。

  大庆有大九卿,小九卿之分。

  大九卿,指的是六部尚书、督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

  小九卿就是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翰林院大学士等人。

  国子监祭酒也属于小九卿之一,原本也有一争主考官的资格。

  但因为国子监的监生现在也要参加科举,国子监祭酒这一项特权,便被无情地剥夺了。

  所以,哪怕郑祭酒现在属于小九卿之一,也不能去争会试主考官一责。

  只能眼馋别的同僚获得这项重任,然后成为众多考生的座师。

  翰林院作为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谘议政事的官僚机构,还兼着选才、育才、储才的责任,由翰林院大学士来负责会试,再合适不过。

  自打周自言来到大庆,大庆的会试便一直施行,礼部尚书挂职,三品正卿主考,兼翰林院学士同考的制度。

  今年也确实没有例外。

  周自言当年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编修当了半年,与这位张翰林只见过两次面。

  后来他转去了别的部门,反而经常能见到张翰林,和他随身不离身的酒壶。

  也是一份奇妙的缘分。

  考前的各项准备,国子监已经带着众位参考的监生都做好了,今儿初八,就是要审查身份,住进贡院,等着初九的考试。

  所有的流程都与乡试一样,检查考篮,检查棉衣,每一个角落都要仔细查看,若是存在异议,还要站到一旁,接受二次检查。

  “表兄,好好考,弟弟在外面等着你!”

  顾司文看着周自言的背影,大声道。

  顾司文刚叫完就被辜鸿文揍了一拳,“贡院外面莫要嚷嚷,你想被带走是不是?”

  顾司文这才发现,他刚刚那一嗓子,已经吸引了好几个手持铁刀的武官,皆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心颤颤。

  顾司文吓得心颤颤,再不敢张扬。

  闵西镇同周自言站在一起,两个人前后脚进入贡院。

  “周兄,加油!”闵西镇提着考篮抱拳。

  “闵兄,加油!”周自言与闵西镇告别,去到自己的号房。

  参加会试的人太多,京城的地就那么多,所以只能缩减每一号房的占地面积。

  周自言这么一个大男人进去,仅仅够两个转身。

  躺到木板床上,甚至不能伸直双腿。

  如他一般高,或者比他再高一点的考生,晚上睡觉只能蜷缩着,确实难受。

  号房里有两个炭火盆,周自言一来便点上一个,以此温暖这间小小的号房。

  号房小也有小的好处,至少一个炭火盆,烧一会便能温暖整间号房,不至于让考生一直挨冻。

  京城的条件确实不一样,周自言在号房吃的饭都有荤有素,还有一份热汤暖胃。

  用量大,味道鲜。

  比马鸣沟一些穷苦人家每日吃的饭都好一些。

  初八这一夜,周自言蜷缩在木板床上,盖着两层被子,还要再把自己的厚棉衣盖到上面,才能保住全身的温度。

  “唉。”周自言不由得望着屋顶发叹,这科举考的不仅是学问,也是考生的心态和吃苦能力啊。

  不管考过多少次,周自言都无比想念现代的考试制度,哪用受这样的罪!

  他一个大男人都这般难受,若是换了年纪小的宋豆丁他们……

  周自言想着想着,眼睛慢慢合上。

  梦里,不知道能不能梦见马鸣沟的诸位。

  而此时,远在马鸣沟的欣阳书院。

  宋卫风向文山长做了申请,特意在他们号舍的小院中开坛上香。

  拜的……自然是文曲星,还有他们马鸣沟本地的神明。

  “上苍保佑,保佑周大哥身体无恙,考试顺利。”宋卫风穿着清白的道袍,手握着三炷香,虔诚地跪在地上,向神明许愿,保佑周自言一切顺利。

  宋卫风身后,排队站着那几个孩子,人手三炷香,一个一个跪下来,祈求上苍保佑他们的夫子此行顺利。

  他们离京城远,没有别的本事能帮到周自言,便一人一个小蒲团,要彻夜为周自言守灯祈福。

  在大庆,彻夜守灯祈福是一件非常诚心,且相当累人的祈福礼仪。

  守灯不光光是要守着一盏灯,还要按照提前算出来的吉时,在固定方向摆灯点灯,上香,告慰神明。

  可以说一整夜都不能安静坐着。

  算到明天初九,一共算出来八个吉时,于是他们一人领了一个时辰,剩下的就大家伙一起上。

  所有人撩开衣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诵经小念。

  而在小院之外,张家旺,周奇方,宋延和张雪飞跪坐在最前面,后面还跟着许多自发而来的学子。

  他们拎着蒲团跪坐下,双手合十。

  他们或许不能坚持一整夜,但用最诚心的姿态为周夫子祈一道福还是可以的。

  厚重的颂扬之声,从欣阳书院这座小院里传出。

  顺着无拘自在的夜风,送往遥远的京城贡院。

  一愿本次会试能顺利举行,让大庆学子都能如去尘明珠一样走到百姓、陛下面前。

  二愿当今陛下慧眼识珠,选出优秀俊才,共同治理出太平盛世。

  三愿可亲的周夫子,在会试中一展身手,拔得头名。

  万千荣光加身,一朝看尽京城春艳景。

  初九这天,周自言早早醒来,收拾好自己后,才听到第一声炮鸣。

  第一场还是只考一天,最晚初十上午交卷,过时不候。

  虽然考试内容都是熟悉的东西,但会试削弱了诗词歌赋的重要性,加大了对于时政和策论的考察。

  在选择考题上,也多了许多避讳。

  题干不可用朝廷惩戒之事,不能讥讽时政,也不可擅自割裂经典。

  也就是说,主考官不能随便对所选取的文章典籍添加自己的想法,以免在判卷的时候,直接否决那些和主考官意见相左的文章。

  第一场为六道考题,皆出自四书五经,每道题至少五百字详解。

  作答的时候也如之前一般,不能脱离典籍范围,还要言之有物,与现在的大庆时政联系到一起。

  六道题,几乎是毫不相干的六道题,每写完一道,就要清空脑袋里的知识,重新投入到下一道题里,转换思想,再次作答。

  此时天刚蒙蒙亮,周自言转转手腕,开始研墨。

  初春的墨汁凉得快,干的也快,需要不停搅拌才能把墨汁揉开。

  要用一天的时间写完六道题,工程量相当大,所以每一刻钟都不能浪费。

  乡试时发的草稿纸,还算有点用处,到了会试这会,草稿纸的用处便小了。

  周自言尚且能在草稿纸上写一二点提纲,而那些写的慢的考生,根本来不及誊抄,所以干脆在答卷上一遍过。

  其实从乡试开始,每次审查考卷,考官们就不光考察考生们的学问,也开始考察考生们的字体。

  像那些飘逸潇洒的字体,是考生在科举之外获取才名时才用的,在考场上肯定不行。

  会试的阅卷量不能同乡试而言语,所以科举的字体,讲究一个笔迹顺滑,四平八稳,清晰好辨认。

  字体做好了,还要想办法提高一篇文章的阅读性。

  怎样开头,怎样起承转合,怎样结尾,都有讲究。

  每一位考生的学问都是一样的,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小细节,除非有专人指导,不然没有门道的普通考生很难得知其中的奥妙。

  以往的考生们都是看运气,再要不然就硬拼自己的学问。

  学问过硬的,能过,学问差一点的,过不了,那也只能认命。

  但这回,部分在京城读书的考生们不一样了。

  他们已经知道会试答卷时要注意什么,也知道怎样的分段,怎样的语气最能让考官看的舒服。

  这一切,全得益于那本朝廷出版的《科举考纲重点》。

  从前他们不知道的细节处,通过这本书,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四处瞎蒙。

  只要他们按照书上写的内容,改正自己落笔的习惯,就能写出一篇符合考场标准的文章。

  这等好事,可是朝廷和那名笔者的功劳!

  周自言写好了草稿提纲,正握着笔奋笔疾书。

  殊不知同一考场内,已经有考生打算考完就给《科举考纲重点》的笔者做牌位上香了。

  科举考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有的人怯场,却能在作答的时候突开灵智,一气呵成,有的人准备充足,但一到考场就开始紧张,最后草草结束。

  世人情态,百样不同。

  周自言控制不了天,控制不了除自己以外的东西,所以他只能稳住心态,让自己写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尽人事。

  然后听天命。

  啃着凉馒头,周自言一刻也不曾懈怠,紧张的神情终于在傍晚时分松下来。

  六道题,全部写完了。

  而此时,他嘴里还叼着一小块冻得邦邦硬的馒头。

  这馒头是中午发下来的,但周自言忙着写文章,一边写一边吃,到最后写到兴头上,反而忘记了吃饭。

  瞧瞧,一下午时间,馒头就凉透了。

  周自言拍了自己一记,哭笑不得地放下馒头。

  重新检查了一遍他的答案,提包交卷。

  贡院大门处没有聚集多少人,大家都抱着自己的包袱,哪怕已经交了卷子,好像也没从今天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各个双目呆滞,反应迟钝。

  闵西镇一从号房出来就看到站在院中的周自言,还是那一身厚棉袍,脊背舒展,端庄文雅。

  与旁边好像丢了魂一样的考生们,完全不同。

  “周兄。”

  “闵兄。”周自言问好,并没有询问闵西镇的作答情况。

  闵西镇亦如此。

  他们都秉持着无言的默契,绝口不提今日的考题。

  号房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更多的考生,有人唉声叹气,脚步迟缓,有人神色凝重,难掩兴奋。

  互相认识的人凑到一处,还是忍不住开始讨论今日的会试。

  “张兄张兄,第一道题,你是如何写的?”

  “李兄,哎!我大概是写偏了……”

  “这位兄台,你……”

  聊着聊着,就有人提到了那本《科举考纲重点》。

  “多亏我之前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独白的《科举考纲重点》,不然我今日定要心慌。”

  说话的人捂着胸口,那里现在还心跳如擂鼓。

  旁边的人点点头,道:“这位笔者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通过朝廷的路子写出这样一本书,而且两年多来,就只有这一本书?”

  “我倒不在乎他是何方神圣,我只觉得他为何不能再多写一点?!”另有一人捶胸顿足,“独白就写到会试,寥寥几笔便没了下文,殿试呢?琼林宴呢?怎么就不多写一点呢!”

  “好小子,你还想着殿试呢?”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被哄笑的人不急不恼,道:“你们不想?你们不想?”

  “……”其他人陡然沉默下来。

  想啊!

  谁不想呢!

  数十载的读书生涯,不就是为了卖与帝王家么!

  都走到会试了,谁不想去殿试?!

  可会试最后只选取几百名,而他们今年参加的人,有大几千人。

  也就是说,他们这一群人里,也就只能考上一两个人。

  剩下的人,只能下一回再战。

  如此严苛,如此残酷。

  却还是千万人愿闯,如江河湖泊,川流不息。

  到了时间,贡院打开大门,聚集在门口的考生们陆续离开贡院。

  辜鸿文姜南杏带着顾司文一行人,就等在门外。

  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阿穗。

  阿穗自从入了周家府邸,便经常见到周自言那些同窗,与辜鸿文姜南杏也算老相识了。

  不过顾司文就没见过阿穗。

  周自言刚想走过去和大家打招呼,就听到旁边的考生道:“咦,那不是阿穗姑娘吗?她还在京城?”

  “……”周自言慢下脚步。

  “阿穗?是哪位姑娘?你认识?”也有人不认识阿穗。

  身旁的考生又道:“阿穗姑娘是京城官员总宪大人身边的大侍女,噢李兄抱歉,我忘了你并非京城本地生源,实在抱歉。”

  “无事。你说的可是那位总宪大人?大庆科举史上有名的大.三.元?”

  “正是他。他府中仆人少,许多事都是那位阿穗姑娘在办,所以我们这些住在外城的人都知道,只要见到阿穗姑娘,必能见到总宪大人,阿穗姑娘说的话,便等同于总宪大人说的话。”

  “原来如此。”

  “……”周自言又慢下一个速度,决定不与这些人争抢。

  只听身旁的考生还在说:“不过自从总宪大人离开京城后,阿穗姑娘也走了。奇怪,现在阿穗姑娘又回来了,是不是那位大人也跟着回来了?”

  那人以拳击掌,“是了,定是大人一起回来了!”

  “……也有可能是阿穗姑娘自己回来的呢?”他的同伴摇摇头,“不说这些了,咱们快走吧。”

  “你不懂啊李兄,来听我细说……”那人追上同伴,继续说阿穗姑娘和总宪大人之间的缘分之妙。

  周自言站在原地,亲眼看着许多考生,和来接考生的家眷,时不时将目光放到阿穗身上。

  隐隐约约还有几人蠢蠢欲动,似乎想去与阿穗‘叙旧’,顺便问问她家主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周自言:“……”

  要不他今天就找小路回国子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