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终于忙外一楼大堂的事情, 去后院换了一身干净交领长袄裙,敷了敷面,提裙上楼。

  刚走到周自言他们所在的雅间, 就看到里面互相抢肉的模样。

  辜鸿文也老大不小了, 却还在抢顾司文的食物。

  辜鸿文这死小子,以前抢顾大望的, 现在又来抢顾司文的,人家老顾家真是倒霉唷!

  “辜鸿文啊!你怎么还和小辈抢东西吃?”四娘比辜鸿文等人大了十几岁, 直接拧着辜鸿文的耳朵笑骂,“人家孩儿才十几岁,你也好意思下筷子!”

  “哎哟四娘!我这都多久没来吃过火锅了,你就多上两盘么!”辜鸿文佯装疼痛,捂着耳朵道, “现在就这么点, 我若是不抢, 肯定都叫顾司文那小子吃光了,到时候,南杏, 还有周弟都饿着,那可怎么办!”

  “胡搅蛮缠。”姜南杏真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个傻子。

  周自言指指自己面前满满的一碗, “这些可都是司文给我端过来的, 你不要拖我下水。”

  顾司文相当看重他这个表兄,只要肉熟了就捞给他,没多久便给他满了一整碗。

  “四娘,快来坐。”周自言让出旁边的位置。

  四娘低头往旁边挪了一下, 不小心蹭开了周自言的外衫,露出里面一个有些简陋的小荷包。

  荷包样式, 可最吸引四娘眼睛的,是荷包上面系着的同心结。

  同心结在大庆的意义那可不一般。

  四娘放下筷子,掩饰不住心里的开心,“周弟弟,你这腰上挂着的……”

  “这个?”周自言托起荷包,大方解下来,“是我一好弟弟特意为我做的。”

  辜鸿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荷包,自然也看到上面的同心结,他立刻怪叫道:“还是同心结?!周弟,你这是哪个好弟弟?当真只是弟弟吗?”

  “你少说浑话,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小哥儿。”周自言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把荷包重新放回去。

  ‘小哥儿’这三个字一出,在场众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四娘惊呼道:“天啊,我们这老铁树也知道开花了不成?”

  她早年丧夫,一直孤零零过日子,自从认识这几个读书人,最关心的就是这几个书呆子的终身大事。

  姜南杏和辜鸿文互生情愫暂且不提,就这个周自言,从前那是女娘哥儿都不近身,满脑子就是建功立业,成就青名。

  就算是宫里的皇女向他抛出示好之意,他也能木呆呆地推回去。

  四娘本以为这人一辈子就这样了,但凡老了辞官不去出家,那就已经是极好的事情。

  结果现在这老铁树有了喜欢的小哥儿?

  看样起来,两人好像还是两情相悦的!

  “缘分到了,缘分到了。”周自言面对友人的起哄,落落大方回应,不曾有点隐瞒,“我与他是在南方认识的,我去他家给幼子做夫子,从而认识了他。”

  “我有些好奇,你在京城见过的人应当也不少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哥儿能俘获你的心意?”姜南杏也放下筷子,想从周自言这里多听一点小秘密。

  辜鸿文的目光落到姜南杏的发钗上,南杏盈盈侧身,长发如瀑。

  周弟离开时,他和南杏就是如今的状态,现在周弟也有了心上人,他和南杏……还是这般状态!

  难不成,他当真是个胆小鬼?

  不然为何几年如一日,没有任何变化!

  顾司文一边吃,一边也竖起耳朵。

  对于大人这些事情,他可太喜欢听了!

  至于顾司扬,他虽然不言不语,可他与顾司文动作一致,真不愧为兄弟两个。

  周自言猛然发现桌上几双眼睛都看着自己,“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

  辜鸿文道:“当然是想听听你是如何动心的,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动心……”周自言想到这个词,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竟然是宋卫风最初那杆纤瘦的腰背。

  ……听起来有一丝猥琐啊。

  不过他一开始以为宋家长子虎背熊腰,是个壮汉,结果人家清瘦漂亮,还是个小哥儿,着实打脸。

  “我与他挺像的,都不太服输,像两头倔牛。”周自言笑道,“我与他第一次接触时,他在书院里受了委屈,我劝他换个书院,他却说咽不下那口气。”

  “随后他便把那欺负他的人打了。”

  周自言喉间轻笑,又想起当时的情形,目带怀念。

  辜鸿文太清楚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痴态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周弟,你陷得不轻啊。”

  姜南杏也从周自言的目光中读出浓浓的感情,“那他现在何处?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么?”

  “他还在准备乡试,等他考过了便来京城。”周自言道。

  “还没考过乡试啊,多大年纪了。”辜鸿文问。

  周自言摸摸鼻尖,“……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十七岁。”

  辜鸿文:“……”

  姜南杏:“……”

  “周弟,你当时应该二十有七了吧。”周自言这个年纪对四娘来说,就和弟弟一样。

  那十七岁的小哥儿对四娘而言……就像儿子。

  四娘这么一算年龄差,差点上手揍人,“周弟,十岁,那可是十岁啊!你这、你这不成了老夫少妻么!”

  “哎,人家现在应该已经快二十岁了。可以了,可以了!”辜鸿文拦住四娘,“不小了,不小了!”

  “那周弟今年也三十了啊!”四娘心直口快。

  周自言突然被年龄这座大山压到身上,他这些年都没在意过自己的年龄,现在陡然一算,突然发现他居然奔三了!

  虽然不能这么叠加算年纪,可是算上上一辈子的年纪,一叠加,他都要奔五了!

  周自言捂住自己的脸,那里依然滑嫩,“……也、也还没有那么老吧?”

  不说还好,一说年纪,周自言恍然发现,当年在国子监嘻嘻哈哈,读书闹鸟的几人,现在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

  最大的顾大望两个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而顾大望本人也慢慢爬到了从三品的位置,成为大庆不可或缺的一员。

  姜南杏现在看着沉稳内敛,可当年,她也是一个竖起高腰长发,整日上蹿下跳的活泼女娘。

  应当是因为在国子监做了这么多年博士,天天面对许多个性鲜明的监生,为了不落国子监的名声,她也逐渐变得稳重。

  辜鸿文以前总是跟在姜南杏身后胡闹,姜南杏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简直是个软耳朵。

  可现在,辜鸿文也已经成长为国子监祭酒之下的人,用自己那点小身板管理着整座国子监。

  他和这些旧友都已经迈入而立之年。

  他们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跨过岁月时间,从少年变成青年。

  当年教授他们的几位官员大人,也都从青年变成老者,慢慢不再多管闲事,而他们之下的新生少年们,也正在逐渐成长……

  原来时间和成长,是这么无声无息的事情。

  等再回头看时,才会发现已经走这么远了。

  是不是等再过几年,他们也会变成大庆的前浪,后浪则会更汹涌拍到海岸边?

  周自言不由得看向顾司文。

  这位小少年正咬着一片肉,吃的满嘴酱汁,“表兄看着还很年轻呢!”

  “比爹看起来年轻。”顾司扬也道。

  还是孩子呢。

  周自言突然被顾司文逗笑,冲散了一些心中的惆怅心绪。

  姜南杏想了一下,道:“其实十岁不算什么,古往今来,男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立之年刚刚好。不过周弟,那小哥儿这般年轻,你确定他已经想好了么?”

  “是啊,等他来了京城,会不会突然反悔?”辜鸿文也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毕竟小地方来的小哥儿,还年轻,在见过更繁华的地方后,难免不会有别的想法。

  周自言屈指撑起眉心,笑,“满京城应该没有比我更适合他的人了。”

  他不光相信卫风对他的情意,也对自己极有自信。

  他这两辈子学问加在一起,怎么也能算一名青年才俊吧。

  更何况,他还是卫风的偶像……

  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还能让小哥儿逃跑,那他还算什么男人?

  辜鸿文真是服了,他眉毛眼睛拧到一起,好像被周自言气到,“从前甚少见你这么狂傲姿态,还是在风月事上,怎么现在像下了降头一样,觉得自己全京城第一?现在京城的年轻俊才可不少,周弟,你三十了!”

  “是么?那如我一般年纪,却和我一样位置的人有哪些人?”周自言揣起双手,笑得人畜无害,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能气死人。

  辜鸿文算了一圈人,还真没找到一个和周自言一样的人!

  比他有名望的人,比他年纪大。

  比他年纪小的,没他有地位,也没他和陛下关系好。

  周弟和陛下的关系,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只要周弟能一直维持现在的样子,简在帝心,那么保后几十年荣华富贵不是问题。

  周弟唯一不好的就是背后没有家族势力,可他现在与陛下亲近,是陛下身边唯一的纯臣,他一人便能顶一个家族,这点弱势也不算什么。

  嘿,还真让这小子傲着了!

  姜南杏给辜鸿文夹去一筷子青菜,企图堵上辜鸿文的嘴,“你说你惹周弟做什么?他那张嘴,还有那只笔,你什么时候说过得过他?”

  “可怜的小哥儿啊!喜欢谁不好,却喜欢上这么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人!真是凄惨!”辜鸿文故意举着酒杯仰天长叹,“不过没事!若你受不了这人,哥哥一定再帮你介绍一个好的!”

  “你放心,等他来了京城,他定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一点机会都没有。”提到宋卫风,周自言就拥有满满的自信。

  这股自信直接牵动他的嘴角,让他无法压下嘴角的笑意。

  这是一种甜腻的,炫目的笑容。

  辜鸿文坐在周自言对面,差点被周自言腻歪死。

  明明另一人还不在这儿呢,周自言就像那开屏的孔雀一样。

  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了不起哦?

  讨厌死了!

  四娘放下许多青菜,“快吃快吃,再不吃这些都要积到锅底了!”

  “来了来了!”辜鸿文立马忘记刚才的事情,举起碗筷盯上桌中铁锅。

  辜鸿文就这点好,不记仇,也不嫉妒,只要有一口喜欢的吃的,那就万事不愁!

  周自言在这些旧友身边,总能十分放松。

  不过方才一番话,让周自言又拿出腰上的荷包,细细摩擦,“等你来京城……我们约定好的。”

  做了约定,那就一定会实现的吧?

  一定会。

  年关时,周自言哪儿也没去,独自在国子监待着,过了回京第一个新年。

  友人们送来许多新年礼,林范集还带来了敬宣帝的贺礼。

  他们都知道周自言现在的情况,这些不仅是新年礼,也是他们庆贺周自言重回京城的礼物,所以没想过要他回礼。

  只有敬宣帝,留了一句话给他:“会试在即,好好准备。”

  周自言想过许多次,要不要把卫家的事情拿出来,在信中问问宋卫风。

  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事太容易让宋卫风分心。

  等宋卫风考过乡试,亲自来京城,到时候再听他亲口说也不迟。

  过完年第七天,国子监信社重新开始运作。

  周自言从过年那天便一天一封信,直接从信社送出去七封信。

  几天后,他也收到了来自马鸣沟的新年信件。

  通过宋卫风一封封不间断的信,周自言始终能知道马鸣沟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知县一直时分关注整个县城的学习情况,一直没忘记研究更便宜的笔墨纸砚,来让每户人家都能用上合适的笔墨纸砚。

  再加上他对读书的坚持和宣传,从周自言走后,不断有孩子背着小包袱,从山里、村中背着包袱来镇上求学。

  每个人眼中再不是以前那种不知所措的迷茫,而是明晰自己出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直奔未来而去。

  现在镇子上的书院,每学期都能收入许多学生。

  值得欢喜的是,这其中有不少小哥儿和女娃娃。

  听说是家里人听说宋卫风和王小妞的事迹,也想让家里的孩子长个出息,便趁着孩子还小的时候,把他们送到书院试一试。

  虽然只是试一试,但有这样的改变,就足以令人高兴。

  说回到书院里,文山长极为看重宋豆丁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明白他们将来一定会去京城,而且目标直指国子监,于是更用力培养他们。

  不管书院有什么游学活动,或是文试,诗会,文山长都会带着他们一起。

  宋豆丁他们几个孩子便在文山长身旁,极速地成长着。

  现在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能用自己小小的年纪独当一面,实为欣阳书院之宝。

  而且深得许多学长学姐喜欢,学长学姐都恨不得抱回家去当自己的弟弟妹妹。

  虽然叶朗还没考上举人,但宋延已经和叶朗定了亲,只等二人都中举,便举行姻礼。

  而叶朗也不打算继续往上考。

  若是他们都能考中举人,便举家一起去另一处小地方,过安稳日子。

  春六巷的孩子们在跟着宋豆丁他们学过认字后,现在也被镇上的夫子们相中,愿意接他们去家塾里启蒙,若是启蒙得好,将来便能通过夫子的介绍,去各大书院读书。

  从什么字都不认识的小娃娃,到现在前途明亮,可谓是有了巨大的转变。

  周自言的小院子,在他走后,便被宋父又买了回来。

  春六巷的街坊们都记着周自言的功劳,现在时常去他的院子里扫扫地,浇浇花。

  每个人都好像已经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或是稳步前行,或是蹒跚迈步,始终都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

  马鸣沟的读书风气一年大于一年,每年乡试都能多冒出许多青年才俊和年龄小的小天才,让钟知县好生在岳南府出了一把风头。

  听说岳南知府也询问过钟知县,要不要换个富庶地方提一提。

  钟知县还是拒绝。

  宋卫风觉得,钟知县大概已经和他们这个小地方根系缠绕,分离不开。

  周自言看过一封信,便回一封,写写他的近况。

  今日学了什么,吃了什么,又偶遇了哪位友人……

  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部告知。

  【吾兄自言,展信佳……】

  【吾弟卫风,近来可好……】

  一封又一封信件,带着京城的琪花玉树,飞到南边马鸣沟的莺声燕语。

  【吾弟卫风,冬日寒风冷冽,让那几个孩子多穿衣物。】

  【吾兄自言,春寒料峭,请你也多加衣。】

  又将马鸣沟的桃红柳绿之景,和京城的五黄六月,浮瓜沉李撞个满怀。

  【吾兄自言,马鸣沟的春日又来了,书院带着学生们去镇外踏青,钟知县也来了。】

  【吾弟卫风,京城近日入了最热的暑期,还是冷水里浸过的瓜果最为解暑。】

  ……

  后来金风玉露秋渐去,岁暮冬寒晚来霜。

  霜凋夏绿,又是一年李白桃红。

  短短两年时间转瞬即逝,周自言看着手里关于京城会试的名帖,颇有一些感今怀昔之情。

  会试之后马上便是殿试。

  他的科举之路,终于看到最后的终点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