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做好选择, 周自言便去文山长那里,亲自和文山长做好约定。

  对于让孩子们来欣阳书院读书,文山长那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书院凭空多出来这么多小秀才, 哪个山长能拒绝?

  这绝对是造福整个书院的好事, 哪怕不收束脩也要答应。

  更何况,周家并不是不给束脩。

  周自言答应按人头定期给束脩, 再加上孩子们自己每个月的例银,足够在欣阳书院生活。

  心中有了要离开的念头, 周自言再看身边的一切,恍惚察觉到离别的情绪。

  不知不觉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两年多的时日,现在就要分别了。

  当真是故土难离,故人难断。

  文山长答应了这件事后,在病期就开始着手安排小秀才们的去处。

  他们既然都是秀才功名, 那必然要去甲班了。

  书院现在的甲班人并不多, 多是镇子上的书生, 平日除了读书做题便是探讨学问,也不难相处,相信周家等人去上课, 应该能很快融入进去。

  至于住的地方,文山长决心要让孩子们尽快融入书院生活, 所以打乱了他们的住处, 把几个孩子都分到不同的书舍。

  虽然同在一个院落,但绝不会在同一栋小楼上。

  原本好好住在书舍里的学子们,突然听说书舍又要搬进来一个新生。

  皆是一脸迷茫。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人要入学呢?

  一打听, 嚯,居然是镇上出了名的那几个小秀才!

  这下子, 这群人也不迷茫了,全都着急忙慌地整理书舍,务必要让小秀才们有一个好印象!

  周自言陪着孩子们提前去书舍看了看。

  王小妞是女娃娃,所以在女舍,同屋之人正是二乙班那位说话软糯的女学生。

  她们两个人年纪就差了八岁,平时也能聊到一起去。

  女学生家中也有一个妹妹,正是王小妞这个年纪,所以见了王小妞就像见了自己的妹妹一样。

  更别说这个小妹妹,还是镇上近几年唯一一个女秀才,更得女学生尊敬。

  女舍人少,所以可以两人、三人一间。

  哥儿那边也是,蒋庆庆和宋卫风,被安排到在张雪飞的舍号,另一名舍友是宋延。

  毕竟几人之前见过,再见面也不会有多生疏,正合适。

  但男舍那就不一样,一个舍号起步便是四个人。

  张家旺带着宋豆丁,周奇方带着庞大山和二棍。

  至于钟窍一,这孩子脾气不好相处,文山长特意把他安排到书院最特立独行的学子那里,让两个人互相‘折磨’,磨磨性子。

  文山长对他书院的学子们十分了解,这样的安排,周自言也没有异议。

  不过周自言还是用解元之身,拜托诸位学子对孩子们多加照顾。

  其他人都好说,都是熟人,唯有钟窍一那位舍友。

  看着高高壮壮的,也不爱说话,就爱捧着一本书看书,面对周自言倒是热络,但是转头看向钟窍一的时候,又是一番白眼和冷哼。

  气得钟窍一想薅起枕头打他。

  周自言小声询问张家旺,“这学子,一直这样吗?”

  “不是的。”张家旺也悄悄回答,“李兄平时是冷漠了一点,但没有这么夸张,估计是文山长给他说了什么话,让他故意这样做,大概是为了磨炼钟小秀才。”

  周自言明白了,这是针对钟窍一脾气性格的考验啊!

  如此有针对性的安排,周自言越看越满意。

  那点悬起来的担心,总算放下去。

  宋卫风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新的书舍里,张雪飞就在屋中打扫卫生。

  宋延带着蒋庆庆出去玩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他们虽然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次,张雪飞对周自言示好,还被周自言拒绝了。

  宋卫风觉得有些尴尬。

  张雪飞握紧手中扫帚,主动开口:“宋学子,周解元……是要离开镇上了吗?”

  不然也不会让周家的小学子们都住进欣阳书院。

  “是啊,周大……周解元现在是举人,他要去京城官学了。”宋卫风对周自言换了一个称呼。

  “等你们考过乡试,也会去京城吗?”张雪飞问。

  宋卫风和张雪飞同为哥儿,他理解张雪飞,所以换了一种说法,“若我们考过乡试,当然要去京城见一见官学,这应该是所有学子的毕生愿望吧?”

  “正是呢。”张雪飞果然笑了,他轻轻叹气,好像释然了什么一样,“我还没有考过童试,不知道何时才能去参加乡试。宋学子,若是你们去了京城,可别忘了往书院寄回信,好让我们也听一听京城的繁华。”

  “一定会的。”宋卫风道,“等你考过乡试,也能亲眼去看一看庆京省的模样。”

  “嗯,我也会努力的,到时候……希望我们都能在京城再见面。”张雪飞说完这句话,重新低下头开始扫地。

  宋卫风偏走目光,继续铺自己的床铺,顺便把蒋庆庆的床铺也铺好。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提到周自言。

  可他们说的话里,处处都是周自言。

  张雪飞拄着扫帚看窗外落花,露出一道委屈和苦涩的笑容。

  本以为周解元来到书院,他们会有更多机会相处,可没想到周解元已经要去京城了。

  他与周解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些年少萌生的冲动,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周自言虽然还没走,但孩子们已经开始适应书院的生活,确保周自言离开后,他们能顺利接上书院的生活,不耽误后面的学习。

  有他们的帮忙,书院的夫子们也觉得舒心很多。

  起码《考纲重点》里的题目,若是看不懂,也能找人问了。

  一个孩子不懂,六个孩子加在一起,也能琢磨出来。

  再加上宋卫风,怎么也比书院夫子想破头也想不出来靠谱。

  书院夫子们也难受啊,他们是已经老了吗,怎么就跟不上周解元的思路了。

  有些文章的角度,他们如何想也想不出来,真不知道周解元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这般与众不同。

  周自言在马鸣沟的眷恋,除了孩子们,就剩下一个钟知县和宋父。

  现在孩子们已经走上正轨,周自言便离开书院,回到巷子里,和宋父说了要离开的事情。

  周自言以为宋父会惊讶,谁知道宋父第一反应,竟然是叫文秀开坛好酒!

  “国子监?!哈哈哈哈那可是国子监啊!”宋父狠狠拍着周自言的肩膀,大声夸赞,“好,好啊!周夫子,俺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到时候去了国子监,莫忘了给俺们回信,俺们可没去过京城哩!”

  “……我、会的!”周自言在宋父的热情大掌下,险些咳嗽。

  幸好文秀已经端着酒盅出来,宋父才停下他的‘铁手’。

  宋父这人好喝酒,可是喝不了几杯就上头。

  现在就已经红着脸,握着周自言的手,絮絮叨叨:“周、周夫子啊……俺、俺感谢你,非常感谢你。”

  “要不是你……俺们家、俺们家哪能有现在的两个秀才……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子、夫子,你就是俺们家的大恩人……大恩人……”

  “将来、将来豆丁的孩子,得感谢你,小、小风的孩子……也得感谢你!他们一大家子,全都要感谢你!”

  宋卫风的孩子?

  周自言摸摸鼻尖,好像有点心虚。

  他们好像还从未告诉宋父

  ,他和卫风之间的暗流。

  “周小子,你无媒苟合!”

  林范集骂人的那句‘无媒苟合’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中。

  周自言:“……”

  完了,真被林范集影响了,他现在也觉得自己和卫风是无媒苟合。

  “宋伯父,卫风还要继续往上考……”周自言义正言辞道,“咱们做长辈的,可千万不能拖他后腿啊。”

  “是、是这个道理!”宋父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他已经喝醉了。

  周自言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违背君子之道,他说:“伯父,若是有那等前来求取的人家,您可得好好看一看,好好问一问,可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坏了卫风的前程。”

  “……啊!”宋父喝的双眼迷乱,只能顺着周自言的话点头,“夫子、夫子说的是!”

  “若是卫风自己不愿意,就莫逼他,孩子自有孩子的想法。”周自言拱鼻子,感觉那些教条伦理都在抽打自己,“说不定,卫风心中已经有主意了……将来适合他的人,说不定比现在那些人都好呢。”

  “……”宋父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酒壶一歪,直接趴到桌子上睡过去。

  一直等在旁边的文秀,熟练地扶起宋父,周夫子这位贵客还在这,文秀作为家中一等大侍女,不可能擅自离开。

  所以把宋父交给前来的小丫鬟,让他们把老爷扶到卧房去。

  “夫子,阿穗姑娘是否也会跟着您一同离开?”文秀倒上热茶,递给周自言。

  “是。她本就是追我而来,我去哪,小丫头都要跟着。”周自言吹去茶盏上的热气,喝了一口,顿时暖好盛满凉酒的胃部。

  文秀想到这些时日与阿穗姑娘的相处,万般不舍,“阿穗姑娘一直在教我礼仪和规矩,我得备一些东西,好让阿穗姑娘带着走。”

  周自言知道文秀一直在跟着阿穗学规矩,“文秀,你想考宫中女官么?”

  “……”文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看她这些日子的举动,周自言不难猜出,文秀是想的。

  不过宋家对文秀有大恩,文秀知情知趣,也懂感恩,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离宋家而去。

  周自言在心中算了算选人时间,道:“明年宫中就会再选一批女子进宫栽培,左右不过三年,选上了就可以留在宫中,选不上就能离宫回家。”

  “周夫子,老爷对我有大恩德。”文秀摇头婉拒。

  “我知道,这个消息我是告诉你了,是如何选择,看你自己。”文秀对周自言也极好,周自言无法对文秀的梦想视而不见,不过有宋家这个关系在,周自言也只能单纯的告诉她这个消息。

  是去是留,就看文秀自己的选择了。

  周自言又在宋家坐了一会,便回自己家。

  他现在住在欣阳书院,周家这个小院子就交给了阿穗。

  回去的时候,阿穗还未睡下,正在院子里洗洗涮涮。

  大木盆里放了好些锅碗瓢盆,旁边还摆着一盆衣物。

  周自言早就写信告诉了阿穗,他们要离开此地。

  可阿穗还是忍不住想把这个小院子整理的干净一点。

  “阿穗,你是否……舍不得这里?”周自言坐到院中摇椅上,看着院中那棵黄木香,短短两年时间,这棵黄木香又长高了一头。

  阿穗放下手里的东西,“夫子,我觉得你在这儿才是开心的。”

  阿穗最开始一直在叫周自言老爷,现在也开始跟着其他人叫他夫子。

  夫子。夫子。夫子。

  叫久了,阿穗觉得这个称呼比京城的老爷更好听。

  “这儿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授课,如何考试。”周自言笑,“好了,那些东西你不用洗了。”

  “没事的。”阿穗说着又开始洗一个陶碗,“我就愿意帮夫子搭理家中。在京城的时候,虽然夫子你也有很多朋友,可你时常熬夜早起,时不时还要被人骂一通,可在这里,所有人都尊你为夫子、解元,从没有人敢说你一句不好。”

  在阿穗心中,周自言就是最好的,所以她更喜欢马鸣沟这座小城镇。

  阿穗洗完一个陶碗,擦掉额头汗水,“夫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啊?府邸都被封住了,咱们回去干什么。”

  周自言摇动摇椅,慢慢闭上眼,“阿穗,你怨过吗?明明已经通过了文试,却因为相貌问题被刷了下来。”

  “怨过。”阿穗诚实点头,“但是后来能遇到夫子,但也是一件好事。”

  “你很豁达。我不行。”周自言说,“我明明已经走到那个位置,却被莫名其妙地拽了下来,我不甘心。”

  “况且,我心中还有许多抱负没有实现,我不想就这么寂寂无名过一辈子。”

  “夫子是有大追求的人,和我这种人不一样。”阿穗憨憨一笑,她虽然考过了京中女官文试,却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厉害的。

  周自言唇角上扬,“你这样也很好,不争不抢,顺其自然,这样的心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去到哪里,都能很好的适应。阿穗,你也有大智慧。”

  “嘿嘿……”阿穗被周自言夸赞地羞红了脸,连忙用凉水浇浇面颊,继续洗涮。

  翌日,周自言又去了一趟衙门。

  梁捕头带着周自言进入整堂,钟知县和主簿还是那般和睦,一个口述,一个执笔。

  小镇时光就是这般淡如白水,钟知县和主簿正在处理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家的墙塌了,谁家的牛丢了,谁家的鸡被吃了……

  从来以往,都是如此。

  看到周自言,钟知县和主簿暂停手中事,“周解元,你怎么来了?”

  “钟知县,林大人托我来问问,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了?”周自言拱手作揖。

  “这个……”钟知县摸着胡须,主簿见状,带着其他人下去了。

  “周解元,实不相瞒,本县确实已经在这个县令位置待了许多年,梦里都想往上提一提。”钟知县提着热好的茶壶走过来,周自言连忙接过来,为他们二人看茶。

  “不过你也看到了,许多事是我过来以后才办起来了,好些事还没看到结果,要我现在离开,我放心不下。”

  周自言捧着茶盏,没想到钟知县竟是不愿意,“钟知县,您可想好了,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还要多久……”

  “本县知道。”钟知县早就想好了答案,现在心里没了负担,脸上一派轻松,“本县都这个年纪了,就算去了更富庶的地方又能待几年?不值当,不如一辈子就好好把一个地方治好,博点好听的身后名。”

  “我与夫人商量许久,他也同意我这个想法。”

  “儿孙们倒是不太愿意让我们继续这么操心,不过他们也管不着我们,将来他们会如何,就让他们自己去努力吧,估计我们也看不着了。”

  说到这里,钟知县哈哈笑了两声,半点不介意说到身死这件事。

  周自言举起茶杯,与钟知县碰杯,“知县大人如此良善,是本县百姓之福。”

  “周解元,可要赴京去官学了?”钟知县考过一次科举,自然知道其中的规矩。

  “正是。”周自言这才说起自己的事情,“不如便要离开了,此番前来,除了要问问大人的想法,还想请您日后多照看一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学生。”

  “放心,他们都是本镇的未来,本县自会照拂。”钟知县似是想起什么,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周自言,“你可还记着那日的庞国宁?”

  周自言接过信,“大山的爹?出什么事了?”

  “那日之后本县去查了查庞国宁和庞大娘的事情,觉得有些不对,便叫老梁去外府查了一下。”钟知县指了一下信,“都写在这上面了。你看看吧。”

  周自言也不含糊,直接打开信。

  看完后气得往桌上一拍,“这个庞国宁,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庞国宁确实一直在外府做工,经常往家中寄银子,从不间断。

  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庞大娘的事情,但就是这个脑子好像装满了浆糊!

  那日跟着庞国宁的夫人,是他主家的一位小姐,还未说媒就与外男走到了一起。

  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算了,可偏偏小姐怀了孕,外男就跑了。

  主家要拿掉这个孩子,小姐非说这是外男的骨肉,不愿意

  主家自小疼爱小姐,不得已下准备找个不介意此事的汉子娶了小姐。

  若是愿意,就能拿到主家给的三百两银子。

  将来等孩子长大,再和离便是,对于汉子来说,就是白当十几年的爹,但是能拿三百两银子!

  而且小姐一切的吃穿花销,全不用汉子负责,只要他能当一个名义上的爹就成。

  庞国宁听说这件事后,居然自告奋勇,愿意做这个人选。

  只是他家已经有妻,主家并不愿意。

  可主家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其他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不少人为了银钱上门,可是人品不过硬的人家,主家还不放心。

  最后这事,还真就让庞国宁捡到了。

  谁让庞国宁一直在主家做工,对于品性这一块,主家不用担心。

  哪怕家里有个妻如何,可以做平妻么!

  反正庞国宁平时也不回家,并不影响老家里的妻。

  大不了,再多给一百两银子!

  这样总行了吧!

  于是庞国宁就带着小姐回马鸣沟了,打算和庞大娘好好商量一下。

  谁知道庞大山争气,今年考中了秀才,这下庞大娘这边可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拿捏的人家了。

  主家来的人让庞国宁和小姐不要轻举妄动。

  让庞国宁回家,看看庞大山河庞大娘的态度再说。

  于是这几天,虽然庞国宁回家了,但并未把主家的事情告诉庞大娘。

  “真是个糊涂蛋!”周自言说,“要是自己家中无妻眷也就算了,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怎么能为了一百五十两就去做这种事情?!”

  “四百两不是一笔小数目。”钟知县猜测庞国宁的想法,“毕竟他平时也不在家,于庞大娘来说,有没有那个小姐,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事是这么个事,可说出来,真叫人膈应。”周自言觉得不行,“这事我得告诉大山,不能让大山被瞒着。”

  “好好与大山说。”钟知县道,“务必让大山知道,衙门是站在他与他娘这边的。只要他们不愿意,庞国宁就甭想这样的美事。”

  “多谢县令。”周自言收好这封信,和钟知县告别。

  离开衙门的时候,周自言没想到临要离开了,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也好解决。

  在大庆,确实有平妻的说法。

  但所谓平妻,必须要获得原妻的准许,才能平。

  只要庞大娘这个原妻和庞大山这个长子不松口,庞国宁就别想做这个美梦。

  要么和庞大娘和离,放弃庞大山这个秀才长子,和一双儿女。

  要么就歇了四百两的心思。

  但愿那个庞国宁,不是真的糊涂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