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行至尾声, 陆府大管家过来请周自言去府内一叙。

  临走前,孔瑞明把那三万两银票交给周自言。

  周自言眉梢一翘,顿时明白孔瑞明的意思。

  孔老头这是要给陆府一个机会呢。

  去到后府, 周自言见到了陆府现在当家人, 和躺在坐榻上的老夫人。

  对于周自言这个解元,陆府态度相当亲和, 问了不少无关紧要的问题。

  周自言一一回答。

  两相满意下,陆府大管家带着一小匣金果子出来, 算作周自言回程的盘缠。

  回马鸣沟哪用得着这么多金果子?

  不过金银对于陆府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现在无非就是与这些读书人卖个好而已。

  周自言打开匣子,把那三万两银票放进去,再把匣子推给大管家。

  站起身, 整理衣衫, 清清落落道:“老夫人, 周某多谢老夫人心意。不过这银子就不用了,陛下仁善,早就定下了举人例银, 不多不少,正好足够一人生活。陛下清廉, 倡导整个大庆都奉行廉洁行事, 林大人与孔大人都已经放下那些锦衣华裳,周某既为今次举人,自当效行。”

  言至于此,周自言拱手拜别。

  只留下大管家捧着匣子, 不懂周自言是什么意思。

  大管家把匣子拿到老夫人面前,打开匣子, 最上层摆着一张叠整齐的银票。

  “娘,孔大人怎么又把银票还回来了?”陆老爷摸不清这些京官在想什么,刚才不是都收下了吗?

  “方才那周解元不是与林、孔大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这是点咱们呢。”老夫人捻着佛珠,闭上眼,让大管家下去颁她的口谕,“今天宴后,告诉各院,不准再大行奢靡之道。在外要多行善捐银,在内要仁厚待人,不可再像以前那样肆意行事。若是让老身抓到有人阳奉阴违,当心家规伺候。”

  大管家不解:“老夫人……这是为何啊?”

  “陛下奉行廉洁,那两位大人也穿着粗布麻衣行事,咱们小小一个民间陆府出手便是几万两……虽然咱们家并无什么错处,可说出去终归不好听。这要是传到京城,陛下该会怎么想咱们?”老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幸好两位大人仁善,没直接上报朝廷……”

  “那……那孔大人之前为何要接银票?”陆老爷捻住胡须,“当时也未见他有拒绝啊。”

  老夫人摇摇头,“行了,咱们小门小户的,怎么会猜到他们那些人精在想什么,现在这银票拿回来了,就是好事……以后再见到这样的人,切莫像以前一样,以为拿银子便能讨好。不过也是咱们府内没有人在京城立足,才会让咱们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咱们陆府终归还是个商户啊,得读书,得读书!将来出几个科举的好苗子,陆府才能真正立起来。”

  “是,儿子明白了。”

  “老夫人说的是。”

  陆府家宴结束后,周自言拿着曼娘写的信回去客栈。

  好好休息了两天,岳南府又大摆鹿鸣宴。

  这次参加的人,除本届举子外,再无他人。

  正堂之上坐着的,除岳南知府外,便是林范集和孔瑞明,还有另一位有点面生的官员。

  林范集和面生官员是本次乡试的主副考官,孔瑞明与其他十八名官员则是辅官。

  能顺顺利利举办完乡试,没出什么乱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这样,便能回去好好交差了。

  鹿鸣宴上,乡试举人的试题们被装订成册,在鹿鸣宴上传阅。

  周自言作为解元,大出风头。

  周自言文章写得针砭时弊,言辞犀利。

  不少人都在问周自言,为何那般胆大,竟然敢在乡试的考场上,痛骂朝廷官员与大庆官制,不怕被治罪吗?

  周自言捧起酒杯,“周某当时敢写,便不在乎这些问题。再者说,陛下与林大人慧眼识英,当时也未想那么多,只觉得他们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把人治罪。确实有些莽撞了。”

  “不过,若是再来一回,周某大概还是会写我所想。”

  听过周自言话的众人,纷纷举杯,“周兄大才。”

  他们若是有这样的勇气,在答题的时候也不会畏手畏脚,写出来一份四不像文章了。

  可惜了,这股勇气,他们真学不来。

  鹿鸣宴结束,周自言和宋卫风终于可以开始收拾东西,奔赴回家行程。

  这次在岳南府待的时间长,而且周自言又成了解元,可谓‘荣归故里’。

  所以两个人在各大街道大买特买,把所有能想到的特产和赠礼全都买好,大包袱小盒子装了两大车。

  在回去那天,周自言正打算租第三辆马车时,旁边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溜达着停下。

  帘布被掀开,露出林范集那张长髯脸。

  宋卫风立马作揖行礼:“林老先生!”

  “宋小哥,周小子,与我一道?我也要去你们那小镇坐坐。”林范集挂好帘布,邀二人上车。

  “周大哥,咱们一起吗?”宋卫风其实很想和林老先生一起,不过若是周大哥不愿意,那就算了。

  周自言其实是不愿意的,但是免费马车,不蹭白不蹭,于是牵着宋卫风一道上了马车。

  去岳南府的时候,只有单薄一辆小马车。

  再回来,顶着一个周解元名号,还变成三大辆马车,走在吉庆街上,格外引人注目。

  乡试的结果早就在鹿鸣宴之前就传到各个县上。

  现在整个马鸣沟都知道,春六巷的周夫子,一次中举,还是乡试第一名,解元!

  这可真是祖坟冒大青烟!

  周夫子自己的学生成了秀才不说,他自己还成了解元?

  他那房子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怎么这么旺读书人嘞?!

  大家都想不明白,但他们选择时不时路过周家门口,挖点墙皮带回去,抹到自家墙上,沾沾喜气。

  好好一面墙壁被挖得坑坑洼洼,阿穗守在家中,哭笑不得。

  那些人都趁着夜色来挖,阿穗阻拦不及,只能看着自家墙壁变成什么吉祥宝贝,总被人惦记。

  若说阿穗这边,尚能生活,那宋豆丁他们就不行了。

  现在整个镇都知道,他们考中了秀才,夫子成了解元,他们手上还有一本神奇的科举书。

  三个事情联系到一起,自然而然变成,他们是因为看了科举书,才有了现在的际遇!

  纵然书铺上现在有卖《考纲重点》,但那薄薄一册,怎么比得过宋豆丁他们手上彷如砖头一样的书?

  正规的科举书里,定藏着更深的科举奥秘,所以他们一个家塾才能全部考上功名,一定是这样!

  “太要命了!”

  钟窍一又开始被钟家的孩子追捧,就连钟家外戚的读书郎,各个十几二十岁的汉子,都来找钟窍一套近乎,最终目的,就是想知道周解元平时是如何上课的,他们那本科举书又写了什么。

  钟窍一烦不胜烦,可来的人越来越多,钟知县这个知县身份都阻拦不住,只能让钟窍一快跑。

  跑去宋豆丁他们家躲一躲。

  可宋豆丁这几户人家家里,也不怎么安宁。

  原先只有他们自己考中秀才也就罢了,现在周夫子成了解元,整个周家家塾一跃而起,成为镇上最受欢迎的读书地。

  宋豆丁他们本就在教巷子小孩读书认字,每天来上课的人不过十几个小娃娃,现在倒好,每天都有将近二十几人,搬着自家小凳子跑到他们上课的空地上坐好。

  要都是孩子也就罢了,还有那童试考了许多次,就是不过的大人,病急乱投医,也过来听一听小秀才们平时都学了什么。

  这些人还赶不走。

  因为他们都是各家各户的亲戚,沾亲带故的,都是长辈,宋豆丁他们再怎么样也不能开口赶人,只能硬着头皮上课。

  起先,这些人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看看这些小孩是如何考上秀才的。

  可听着听着,他们慌了!

  怎么这些小孩懂得这么多?!

  天文,算术,大江大河,还有国策论文,诗词歌赋,全都说出一二三来。

  相比较之下,自己懂得实在太少。

  难怪他们能考过秀才,自己却只能在童试里打转,还是学的太浅了!

  宋豆丁等人现在上课十分有压力。

  以前是需要面对一些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神,讲错了也能及时改过来。

  现在底下坐了一片哥哥姐姐,还都是他们的长辈,读书比他们年岁都长,但凡讲错一个地方,那心中的崩溃之感,足以灭顶。

  “呜呜呜呜,我不要讲了,我不要讲了。”王小妞上了两堂课,哭着说再也不上了。

  蒋庆庆拍着胸膛接替王小妞。

  他可高兴讲课了!

  因为底下还坐着他家大哥!

  还有什么比上课点自家哥哥起来回答问题,哥哥回答不出来,然后臭骂他一句更爽的呢?!

  没有了,绝对没有!他爱死上课了!

  蒋家大哥:冤种本种。

  要不是为了多认两个字,他才不来……他才不来!

  周自言和宋卫风还未回来,几大书院的学子也只能折磨这些小孩。

  他们也不想的,可科举书上写的东西,整个镇上只有他们能解释。

  与他们关系不错的叶朗,便成了书院学子和春六巷之间的桥梁,每天奔来跑去,像信鸽一样传话。

  短短几天,就瘦了好几斤。

  书院学子平时还要在书院上课,但只要到了休沐日,不管书院有多远,都会跑到春六巷,来听几位小秀才讲课。

  虽然他们年纪是比这些小秀才大,可人家有功名啊!

  他们就算有年纪又怎么样?他们没有功名啊!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本着‘考秀才’这个朴素的愿望,这些书院学子全都压下心中的别扭感,抱着书来蹭课,上小班。

  这下,宋豆丁他们的压力更大了。

  因为这些人时常会带书院的题目来找他们做,也会把他们说过的话带回书院去。

  久而久之,宋豆丁他们与各大书院的夫子们也有了交流,实在是……太为难他们几个孩子了。

  可周夫子不在,他们作为周夫子的学生,不能退缩。

  既然别人都找到家门口了,他们也要撑起场面,不让别人看轻。

  几个孩子互相加油鼓劲,一人一天,愣是真的撑起来了。

  所以,等周自言和宋卫风回到春六巷时,春六巷俨然已经变成另一家民间小书院。

  午后日头渐小时,巷子里的街坊们就会搬着自家板凳出来,做工,聊天。

  顺便听空地上的小课堂,哪怕听不懂,听在耳中也心里舒坦。

  宋豆丁他们吃过午饭,嘴巴一抹,便夹着笔墨纸砚来到巷子空地里,把书一摊,架起小夫子的范儿,接着讲昨天剩下的内容。

  而底下,则不规矩地坐了许多人。

  有穿着开裆裤,还在吃手手的小娃娃;有带着围帽,身穿罗裙的姑娘,也有束起长发,不施粉黛的女学生;女学生旁边,坐着几个凑在一起翻阅书籍的哥儿学子,面上似乎带了许多忧愁,好像没听懂。

  在他们身后,似乎更为年长一些的读书郎,或坐,或站,手上皆握着一卷书,时不时拿笔记一下。

  整个地方鸦雀无声,唯有台上讲课的小夫子声,与穿林打叶之声相和。

  台下有人举手,朗声道:“宋小秀才,我这儿还有一道题,是课上夫子留下的策论题。”

  “书院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其章,人材与兴实。可咱们现在的书院,并不能全部兼顾,那么这种情形下,三者孰为最急策?”

  “这个……”宋豆丁一下被问住了,这道题,周夫子也没讲过呀!

  宋豆丁朝台下扔去求救的目光,可其他小孩也不懂呀!

  几个孩子欲哭无泪,他们还只是孩子,这些人竟然直接把书院夫子的策论题拿出来问,是否太看得起他们了?!

  周夫子你在哪呀!快回来救徒弟!

  台下众人听完题目,皆开始细细思索,想到难处,还会与身旁不认识的同窗共同商讨。

  管他是哪个书院的,管他是否读书人,此刻只要有自己的想法,便能拿出来讲一讲。

  不过他们还是更想知道台上那几个小秀才会有什么见解。

  周自言等人在旁边听了好一会,林范集背手站立,一边点头一边思索,“这三样,似乎平分秋色……这道题有点意思。”

  “林老先生,台上那几个孩子,都是周大哥的学生。”宋卫风小声道。

  “哦?原来就是他们?小小年纪便考中了秀才是吗?”林范集再看那几个小夫子,眼中满是欣慰之意,“不错,不错啊,孩童之龄已有他师之姿,周小子总算做了一件人事。”

  宋卫风双手揣袖,不解道:“林老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还太小呢。”

  其他人一听宋豆丁他们的年纪,都会觉得秀才功名是在开玩笑。

  怎么林老先生就信了呢?

  林范集笑了一下,“奇才之所以是奇才,那便是不同寻常人一样。所以偶尔做出一点不一样的事情,不是很好理解么?”

  “……林老先生,其实您也很欣赏周大哥吧。”宋卫风现在和林范集亲近许多,也敢开玩笑了。

  林范集摆摆手,“欣赏谈不上,还是比较厌烦的。

  “哼,当心我这几个小朋友把你那些徒弟都比下去。”周自言放下自己手里的行李,缓步走过去,帮宋豆丁解围,“天下国家不可胜数,存亡不一,择至大事,必须度其本质、以为急。三者不可偏废。”

  宋豆丁看到周自言,立马扑过去,熟练地抱住腿,“夫子,你回来啦!”

  “回来了。”周自言这次回来的时候没有提前告诉家中人,所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具体哪一天抵达马鸣沟。

  今次解元就在面前,台下所有读书人齐齐站起来,拱手作揖,同声道:“周解元。”

  “无需如此,无需如此。”周自言让大家都坐下,拍拍宋豆丁的脑瓜,“不过一月多不见,你们就成为小夫子了?”

  “什么呀,好多地方都不懂。”宋豆丁撅起嘴,觉得自己这个秀才还有好多不知道的东西,做的忒没用。

  “好了,你们这个年纪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周自言拿过宋豆丁手上的典籍,撩袍坐下,“诸位说到哪里了?”

  方才提问的那人又站了起来,“请解元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我确实也有一些想法,诸位请听。”周自言握着书卷,缓缓而谈,“大庆子民力之勤,地产物之博,当各学其道……”

  宋豆丁等人急忙找到自己的小板凳,还有纸笔,奋笔疾书,争取全部记下。

  台下读书人也撑起脖子,耐心听着。

  林范集听了两句,拍拍宋卫风的肩膀,“他这一讲起来估计要好一会,老夫与你先去放东西。然后带我转一转这附近可行?”

  “行的。”林范集这么请求了,宋卫风怎么会拒绝。

  两个人与车夫一起卸下东西,宋家文秀带着其他人一样一样清点入库。

  有文秀在,宋卫风放心许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邀林范集去吉庆街小逛一圈。

  文秀怕两个人买东西拿不过来,便让宋家两个小厮一起跟着。

  林范集慢慢悠悠跟在宋卫风身旁,听他说马鸣沟的一切。

  大到朝廷官职,小到街边乞丐,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林范集。

  “确实安宁。”

  这是林范集看过吉庆街后,说的第一句话。

  在他看来,南边小镇能有现在这样祥和的氛围,确实安宁。

  得到林范集这样一句评判,宋卫风极为高兴。

  就好像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被陛下看到了一样。

  另一边,周自言总算说完那道策论题。

  刚去宋家讨口水喝,就看到宋家小厮急匆匆跑过来,“周、周夫子,林老先生和少爷,不小心冲撞了一辆马车,叫人扣下了!”

  “……”周自言一口茶直接喷出来,“你说谁被扣住了?!”

  在这个小地方,林范集要是出点什么事情,不等三炷香,边军便能直接带兵把这里全围住!

  到时候钟知县就可以带着一众衙门官员,负荆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