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那位游大人, 他现在……”林范集说到此处,刻意拖长声音,想看看周自言的反应。

  周自言站在宋卫风身后, 正拿手放到自己脖子上, 大致是在威胁吧?

  ——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地掐死。

  可林范集是那种受威胁的人吗?

  当然不是。

  林范集不是, 孔瑞明也不是。

  他们不仅不会受威胁,还喜欢给周自言挖坑, 最好能让这个混不吝的人摔个大跟头。

  “哎,我们离开京城前,游大人刚和堂上另一位二品官大吵一架。”林范集摇头叹息,“这都是他那个月第几次与人争吵了?”

  孔瑞明立刻明白林范集的意思,跟着说:“不好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逮谁呛谁。”

  “像条疯狗。”

  “正是。”

  疯狗本人周自言, 只能咬着牙根听这两个死老头埋汰自己。

  却不能说一句话。

  可恨,当真可恨至极!

  宋卫风却正色道:“林老先生,孔大人, 游大人与人争吵,定是那人做了不对的地方。”

  他的游大人才不会无缘无故的与人争吵, 也不是什么疯狗, 要是对方没有错,游大人怎么可能和对方起争执?

  所以一定是对方的错!

  林范集:“……”

  孔瑞明:“……”

  周自言突然推开扇子笑了,“卫风,游大人若是知道远在南边的岳南府, 有人这么支持他,信任他, 他肯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那我怎么好意思。”宋卫风摸摸耳垂,羞涩了,却等不了一瞬,立刻仰着头认真问周自言,“周大哥,游大人真的能和我做知己吗……我会不会给游大人丢脸?”

  “……”周自言看着真的在认真思考‘知己’二字的宋卫风,也说不出话。

  宋卫风还真是他的小迷弟啊!!

  这等痴迷程度,放到现代也不多见吧!

  孔瑞明换了一个姿势,盯着宋卫风瞧了好一会,“你知道你那位游大人在京中有许多红颜知己吗?好些京中女子小哥都非他不嫁,这等风流浪子,你也喜欢?”

  “游大人是清明朗月之人,多人爱慕岂非正常?”宋卫风先是为他的游大人正名,然后道,“再者说,孔大人,我们小哥姑娘爱慕他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佳人袅袅,如玉君子,谁会不喜欢呢?这份情意,是很珍贵的。”

  “……是本官冒言了。”孔瑞明虽然对上周自言就不太讲理,但他认错飞快,说道歉就道歉,绝不含糊。

  林范集看着宋卫风,像在看从未见过的稀奇人士,“宋小哥,你那游大人任职在刑部,手上可沾了不少人命,多少人家都毁在他手里,在京中被传铁心冷酷,也是因为此事。”

  “……”提到周自言以前的名声,周自言撇开嘴角笑了笑,好像说的不是他一样。

  身外名声而已,不足为重。

  “原来游大人在京中是这样的名声吗?”宋卫风只高兴自己对于游大人有更多的了解,根本受林范集的影响,他双手交握,思考过后,道,“我知道游大人是刑部的官员,也知道游大人可能比较严格,但游大人就是个好官。”

  “游大人能想到我们这些小地方,想读书的孩子发,开办识字班,就证明他是个心有大善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我相信他就算再严苛,也不会是个坏人。”

  “你为何对游大人这么信任?你与他相处过?”孔瑞明问。

  “不曾。学生只远远见过游大人的背影,听过他说几句话。”宋卫风坦诚相告,“剩下的边都是从人言中听,从身边事看。”

  “原来你和你那游大人,还有这层缘分呢。”孔瑞明轻轻一挑眉,语气有些揶揄。

  周自言不自觉摸上鼻子。

  挺对不起卫风的,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

  难不成他也是京中爱慕自己的一份子?

  那卫风不就是移情别恋了么!

  ……不对不对,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自言这副有些羞怯的模样实在膈应人,林范集坏水又翻上来。

  他假装思索,然后道:“游大人最近日子不好过啊,前几日我听朝中同僚说,游大人又一次直言不讳,直接得罪了陛下,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宋卫风不敢相信他的游大人居然被关起来,“林老先生,是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那个刑部大牢?”

  “哎!”林范集重重一叹息,好像真的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游大人,“你那游大人进了大牢还不老实,指着刑狱官破口大骂,被打的那叫一个凄惨。”

  “都没有人模样了。”孔瑞明闲闲补充。

  “……”周自言在宋卫风背后,疯狂掐脖子。

  再敢胡说,真的掐死!

  宋卫风颓然坐到石凳上,神情恍惚,“没有……没有人模样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林老先生,陛下,陛下是不是弄错了啊!游大人,游大人肯定有理由的,他不可能胡言乱语!”

  “是否,是否有人陷害他?他那般刚正不阿,肯定会得罪别人,说不定就是有人陷害呢?”

  宋卫风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林范集,想从林范集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林范集倏然收起好脸色,“宋小哥,陛下怎么会弄错,休得胡说八道,小心被人听了去!”

  “……是、是学生口无遮拦。”宋卫风心头一跳,连忙告罪。

  “……”林范集起初只是想逗逗这个小哥,可他没想到,宋卫风在听到游大人出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去质询陛下?

  这是哪来的胆子,竟敢质疑陛下,这还要不要命了?!

  孔瑞明已经猜到罪魁祸首,指着周自言臭骂:“定是你这竖子教了宋小哥一些有的没的。”

  “你以前就不尊陛下,要不是陛下仁善,你怕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看看,你现在教出来的学生,都把他教成什么样了?!”

  “是是是,这回是我的问题。”周自言额头渗汗。

  他也没想到自己平时的态度会影响这么大,连带着宋卫风这个大庆人都和他一起不害怕皇权了。

  这不成。

  他是现代人,打心眼里不惧怕皇权,已经改不了了,而且他得罪人以后,总会想办法圆回来,可宋卫风不一定行。

  宋卫风不行,那几个孩子可能也不行,他这不成了害人了么!

  “不是周大哥的问题,是我觉得周大哥讲得对,才会听的。”宋卫风今天忙死了,维护完他的游大人,还要维护他的周大哥。

  “好了,这个话咱们就跳过去吧。”周自言害怕宋卫风反骨上身,说一些不得体的话,害了自己。

  林范集按下周自言的话,“让宋小哥继续说,老夫想听。”

  周自言警告林范集,“林老头,你不要得寸进尺。卫风今年才十八岁,你想听他说什么?”

  “说他想说的。难不成你以为我是那等揪着几句话就要治罪的人么?”林范集慢慢捋髯,“老夫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想看看这位宋小哥,都从你这学到什么东西。”

  林范集都这么作保证了,周自言便闭了嘴,“卫风,那你就说吧。说错了周大哥给你兜着,绝不让别人害了你去。”

  “好。”

  林范集那双黝黑瞳孔,一直放在宋卫风身上。

  宋卫风知道自己要说的有些大逆不道,但他还是鼓足勇气道:“书上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不就是在说我们这个大庆,是由陛下与百姓一同建立的么?失去陛下,百姓不能称之为大庆百姓,失去百姓,陛下不能称之为大庆陛下。”

  “在学生心中,陛下是九五之尊,是真龙之躯,极为尊贵重要。可学生同时认为,大庆每一位百姓都与陛下一同重要。”

  “百姓会犯错,陛下自然也会犯错。有些错,是无伤大雅,是无心之举,但还有些底线,不能随便退让。”

  “于百姓来说,忠君忠国,是最基本的道理,但于陛下来说,清正廉明,识人善用,才是正事。”

  宋卫风说完这番话,深深呼吸,又立刻端静缓声:“林老先生,这些都是学生自己的想法,与周大哥无关。若是学生说错了,那学生一人承担。”

  “……行吧,这些都是我教的,我认了。”周自言必须承认,就是他平时对陛下无所谓的态度,让宋卫风也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害人精啊,周自言你个害人精。

  孔瑞明冷哼一声,“本官就说你是个害人精吧。”

  周自言烦着呢,立刻顶回去:“谁问你了!”

  “你!”孔瑞明发誓,今天要是再和周自言搭腔一句话,他就不姓孔!

  林范集听完宋卫风话,有些沉默,但转瞬即逝,他叹息一声,为宋卫风送上自己的判语,“宋小哥,你真是一身反骨。”

  “旁人听到你周大哥的想法,肯定立刻把人扭送衙门,再不济也要骂一句‘疯子’。就你,居然真的听了进去?老夫都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蠢笨。”

  宋卫风老实承认:“学生愚钝。但学生从周大哥这里学到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学生从书上从未看到过。”

  “或许周大哥说的可能也不对。”宋卫风笑笑,“但学生已经读过这么多年书,可以明辨是非对错。周大哥说的到底对不对,学生会有自己的理解的。”

  “是,你周大哥也是一身反骨。”林范集承认这点,“实不相瞒,老夫第一次与你周大哥说话时,险些被他气死,此后便一直争吵不休。”

  “林老先生,您是有大智慧的人。”宋卫风拱手作揖,“当初若不是有您支持,游大人的识字班也不会这么顺利推行,学生时刻记得二位的恩情。”

  “不过一点举手之劳罢了,老夫当初也不同意来着,觉得你那游大人在胡说八道。”林范集提到过往的事情,目露怀念,“不过你那游大人游说老夫三天三夜,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府邸里,撕都死不走,最后还是被他得逞了。”

  “可识字班确实改变了我们许多人的日子。”宋卫风抿抿唇,提出叶朗的存在,“学生有一好友,家境贫寒,长到十几岁才开始认字,后来开始一边做工一边读书,却一路读进大书院,读到了秀才。”

  林范集最喜欢这种家境不好,却格外用功的学生,他追问道:“哦?可考中举人了?”

  “尚未。还是差了一点。”

  “不过也不错了。”林范集点点头,“不错,你们这个小地方居然藏着这么些惊喜,这回我必须得好好看一看。”

  说完这句话,林范集又忍不住将面前两个人看到一起,他‘啧’了一声,“你周大哥一身反骨,你一个小哥儿也一身反骨,倒是相配。”

  “那是自然。宋卫风这一身反骨,与我甚是相配。”周自言揽住宋卫风的肩膀,与他相视一笑,“我与卫风还都是不服输的人,心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继续往前走,是也不是?”

  他最初对宋卫风改观,就是因为这个小哥在马鸣书院明明深陷麻烦,却从未逃避。

  他只会逆流而上,如自己一样。

  宋卫风抬眉浅笑,“是。”

  以前还没感觉出来,可自从知道周大哥身份特殊后,他便知道周大哥身上这股淡然气质是从何而来了。

  正如林老先生所说,周大哥从云端跌入地上,从头再来也不曾抱怨。

  他只会一直向前,如自己一样。

  林范集又摸上长髯,总算说了一句好听的话,“清雅绝尘,一对璧人。”

  孔瑞明却忍不住问道:“宋小哥,你为何这般相信那个游大人?”

  “因为游大人……肯定是一位顶好顶好的大人。”宋卫风一直如此坚信着,“就算游大人现在蒙冤,肯定也能安全脱身。”

  “……你对他倒是很有信心。”孔瑞明真不知道周自言为什么这么好命,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这么信任他的人。

  林范集也不再逗孩子,“行了,别担心,方才那些都是老夫逗你玩的。你那游大人现在活蹦乱跳。老夫看着,都快成亲了。”

  都这么亲密了,也该成亲了吧?

  宋卫风刚放下的心,立刻又吊起来,“成亲?!游大人要成亲了吗?!”

  周自言:“……”

  这老头就是天生克他的!

  林范集关注着周自言的脸色,迟疑道:“可能……快了吧?”

  难不成,这小子真要无媒苟合?!

  “太好了。等我考上京城,面见群官时,说不定能见到游大人的夫人和孩子。”宋卫风没想那么多,他就是单纯的满腔欢喜,“我现在就得好好攒银子,将来好买上一对小金锁送给游大人。”

  “……”周自言撇了撇嘴,有些嫉妒‘游大人’,“你愿意攒钱,还不如给我买点笔墨纸砚,你那游大人远在京城又不差你这点东西。”

  宋卫风皱起眉毛,从周自言身边退开,严肃道:“游大人与周大哥不一样。我与游大人或许一生只能见那么一次,我定要好好准备。”

  “……”周自言这下真的郁猝了。

  但是没关系,周自言郁猝,林范集和孔瑞明就越开心。

  林范集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邀请孔瑞明道:“孔大人,不如与老夫一道去那镇上看看戏?”

  看的是什么戏?

  不言而喻。

  “下官倒是想,不过下官还得回去上报陛下。”孔瑞明悔到极致,要是早知道周自言在宋卫风这里这么吃瘪,他就是装病也要跟着去马鸣沟看场好戏。

  可惜了,可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