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县第一个反应过来, “周秀才,那封信,莫不是你送的?你疯了不成!”

  他偷偷告密不是为了让周自言过来送死的!

  “知县大人, 知府大人, 学生多谢两位大人为小宋学子仗义执言。”周自言从钟知县的信中看到,岳南知府和钟知县对宋豆丁的爱护之心。

  所以他深表感谢。

  “无事。”岳南知府摆摆手, “只是你太鲁莽了,你不该来的。”

  这件事, 他和钟知县会努力,何需一位小小的夫子出头?

  “学生若是不来,想必孔大人会失眠的。”周自言拜谢完两位大人,直直看向最前方的孔瑞明,端起一幅笑眯眯的模样, 甚是亲切可爱, “孔大人, 您说呢?”

  这小老头,碰哪里不好,非要来针对自己。

  看来他走了一年多, 让这小老头忘了‘戴帽子’的滋味!

  “竖子,你怎的到这里来了!”孔瑞明重新坐下, 为了不丢面子, 还顺便赐给周自言一把椅子,“你这混不吝的玩意,不好好在京里待着,反而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 还教出来一个宋镇声,你安的什么心?!”

  即使这个竖子现在笑出一朵花来, 孔瑞明还是冷不丁打了冷颤。

  天杀的,他就知道,除了这个竖子,全天下还有谁有这样随意又狂妄的思想!

  消失了快一年时间,现在突然出现,真晦气!

  “学生受恩与陛下,特意为陛下培养学子,何错之有?”周自言在三位大人不敢相信的目光中坐下,与孔瑞明平行而视,不卑不亢。

  “你这样的人多了,才是我大庆不幸,哼。”孔瑞明一甩袖子,显然是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周自言不想和他扯这些,直接开门见山,“孔大人,宋镇声的学问有何不妥?为何就因为他七岁,而不允他秀才功名?”

  “钟知县,是不是你说的?”孔瑞明被责问,没有回答周自言的话,反而去攻击钟知县,“大庆律是怎么规定的,钟知县,你莫不是忘记了?”

  一道大庆律压下来,直接压死钟知县。

  好一招祸水东引!

  “哎哟!”钟知县被揭了老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他这一手,做的确实不对。

  他身为一方知县,在省试结束之前都不能和考生接触,这是规矩。

  可他当时真的气不过,所以才……哎哟,这可怎么办好!

  “孔大人,钟知县爱民如子,也不让明珠蒙尘,何错之有?”周自言避重就轻的揭过钟知县的问题,一句话又把话题拉回来。

  周自言揣着袖子坐下,虽然坐于低位,却还是扬着头向上询问,“反倒是孔大人您,为何要因为年纪问题,阻碍一位学子为陛下效劳?宋镇声虽然年纪小,可从小便想通过科举,为陛下效劳,为百姓效劳。孔大人这一手,怕是阻断了一位学子的拳拳爱国之心啊。”

  ‘啪叽’,一顶熟悉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

  孔瑞明牙根又开始痒痒。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他们起争端,这个竖子就给他扣帽子。

  他现在脑袋上的帽子都能顶到屋檐上了!

  “古有甘罗十二岁为相,曹冲称象,还有小神童元嘉一一心六用,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智慧与大学问,从不局限在某段年龄吗?孔大人,您读圣贤书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吧?”

  周自言和孔瑞明相识已久,早就摸出一套对付他的办法,现在一顶又一顶帽子直接扣到孔瑞明头上,扣的不亦乐乎。

  孔瑞明突然觉得自己脑袋很重。

  他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头,却只摸到自己光洁的额头。

  天杀的,他现在真以为自己头上有帽子了!

  “竖子,本官不过是想压一压宋镇声的心态,你就准备了这般多说辞来巧言令色,当真是巧舌如簧!”孔瑞明稳坐高位,无理搅三分,“七岁孩童,就算读过几本圣贤书,又能明白什么道理?”

  “莫忘了,就算他是神童,那也才七岁!若是叫他仕途顺利,将来若是变了性情该如何?不过压一年而已,挫挫他的锐气,好叫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他要是当真有真才实学,明年再来,这秀才的功名总不会让他丢了就是。”

  孔瑞明一番话说了停,停了说,似乎经过慎重考虑。

  他话中意思,看起来并不针对宋镇声。

  只是压一压宋镇声的心态,好像也说得通。

  毕竟七岁实在是太小了,明年再来也不迟。

  钟知县和岳南知府险些被说服。

  都觉得孔大人不愧是学政,考虑的好像是比他们周全一些。

  周自言听完,点点头。

  然后在孔瑞明满意的眼神中站起身,躬身作揖,“孔大人,学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孔大人。”

  抬起上目,眸中还是像刚才那般平平淡淡,却就是叫人无法拒绝。

  他从行礼到询问,礼仪满分,叫人找不出一点错处。

  可他此刻的姿态……若是孔瑞明直言拒绝,今天恐怕不能全须全尾的离开。

  “你说。”孔瑞明坐直身体,好像一根绷紧的弦。

  这么多年的防备的姿态,天杀的,已经形成本能了。

  “宋镇声此次科考,是否为自己作答?”周自言负手而立,温声慢问。

  “自然是。”孔瑞明点点头,这点他还是可以确定的,若是宋镇声涉嫌舞弊,那他的卷子现在也送不到自己手里来。

  “那就是说宋镇声并没有舞弊的嫌疑。”周自言非常满意,“大庆律规定,有舞弊行为者,剔除童生身份,不得参加科考,既然宋镇声没有舞弊,那他的成绩就算数。”

  钟知县一脸茫然。

  周夫子这是在说什么?

  岳南知府的表情也有些迷茫,看着不比钟知县明白多少。

  事实上,他们现在对于这位周夫子的真实身份还有诸多谜团。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宋镇声的事情!

  “竖子,你到底要说什么?”孔瑞明面对如此平静的周自言,心里有些警惕。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要是以前的话,这竖子早就东拉西扯,搬出一堆话来压他了,怎的现在还在说一些没有用的话?

  周自言面向钟知县,拱手,摆出一幅温和模样问道:“钟知县,您是本县县令,敢问宋镇声是否为马鸣沟人?”

  钟知县下意识站起来,与周自言行礼,“不错,正是本县人士,而且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户籍从未变动过。”

  钟知县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竟朝着还没有官身的周夫子做官礼!

  奇怪,他刚刚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做了,难不成是周夫子方才和孔大人交谈的姿态太平静了么?

  “大庆律规定,参考的人必须是大庆子民,所以宋镇声既是大庆子民,又无舞弊行为,敢问孔大人,他的成绩为何算不得数?”周自言在钟知县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冷脸相对孔瑞明。

  “科举不光是本朝的大事,更是万千读书人的大事。多少人都等着科举结束,一朝鲤鱼跃龙门,改换门庭,从此为国效力,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

  “当今圣上有多看重读书人和科举,孔大人,我想不会有人比您更清楚了。陛下每每关注科举,为的就是选择那些有抱负又有良心的读书人。陛下一颗心都抛在朝政上,早早熬白了头发,还累垮了身体。孔大人,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孔瑞明真是糊涂,因为一时意气,就随意压下一位考生的卷子,这还是陛下亲选的学政呢!

  何其可笑!

  若是科举都不能公平,那这全天下的读书人还不如早早吊死算了!

  “陛下在选人,您却在拦人。说什么压一压心态,凭什么要压,为什么要压?”

  “宋镇声并未做错什么!您所想的那些不过是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罢了,为什么要拿还未发生的事情来责难一个,凭借自己学识而考过童试的学子?这是什么道理?”

  “如果还没发生的事情都能拿来定罪,那活在世上的每个人,岂不是从出声就背负无数罪孽?孔大人,你身上又背着什么错处?!”

  周自言说到这里,重重拍了一下椅背。

  孔瑞明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肉眼可见的跳了一下。

  孔瑞明:“……”

  晦气死了,晦气死了!

  周自言背起手,“古往今来,少年人最是朝气蓬勃。这大庆的未来,不在您的手上,不在我的手上,而是在民间千千万万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人身上!少年人的未来,便是大庆的未来。”

  “您这一手,可是阻断了大庆的未来啊!”

  “学生人微言轻,若是孔大人执意要这么做,那学生也只能想办法上报朝廷,盼朝廷给学生一个合理的答复。”

  周自言双目微张,像极了受到冤屈,无处寻说,只能依靠朝廷的无辜模样。

  “好好好,你去上报,你去上报,你现在就写折子!”孔瑞明一看周自言要找陛下做主,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周自言那幅死人模样,更是生气。

  “你不写我替你写!”

  “我写它个十七八份,反正一份也送不到陛下手上。送到了陛下也不看,他从来只向着你!”

  提到折子,孔瑞明心里就痛。

  他看不惯周自言,弹劾了他不下百份,可那百份折子,全都石沉大海。

  陛下就好像没看到一样,他有时候真想直接问问,陛下,您看到折子了吗?

  如果看到了,为何不拿出来议呢?

  “孔大人,您莫要胡说,您的折子何时没有送达过?”周自言可不背这个黑锅,笑道,“只是您折子写的没甚道理,所以陛下才不愿意看。”

  陛下确实不愿意看,于是把折子全都扔给他这个被弹劾的当事人。

  他府里现在应当还存着孔瑞明弹劾他的折子。

  忒占空。

  孔瑞明当即感觉胸口一阵痛,眼前还频频发黑,“……”

  这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他这是被气的啊!

  他就知道,和这个竖子说久了,定会折寿……定会折寿!

  钟知县眼看两个人把话扯到天边去,立刻出声提醒道:“周夫子……镇声,镇声!”

  可千万别忘了这回是为了什么而来!

  周自言当然没忘,但辩论也要有中场休息的时间。

  他现在还真不能把孔瑞明逼急了。

  孔瑞明现在是实权在握的学政,如果孔瑞明打定主意,哪怕毁了名声也要发泄一把,那豆丁就真的会被祭天。

  以前他还能把豆丁拉回来,现在……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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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自言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从前大权在握时,觉得累,觉得苦,每天都徘徊在尥蹶子的边缘。

  现在恢复成一介白身,他又开始时常渴望权利的便利。

  人是不是从来如此?

  得到的,就不珍惜;失去了,又开始后悔。

  “孔大人,您为宋镇声着想,是您心善。但宋镇声此次参加童试,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若是空手而归,这对于一名七岁的孩子来说,更是不可承受的打击。您本想压一压他的心态,若是压过了,反倒成了宋镇声的磨难,那便不美了。”

  周自言不急不躁,卷起自己的袖子,主动为孔瑞明斟茶。

  “苦难并不能为学子带来什么,唯有鼓励与支持,才能让学子拥有继续前进的动力!”

  不等孔瑞明回话,周自言立刻把茶杯塞到孔瑞明手里,强硬得很。

  孔瑞明握着茶杯,竟没狠狠摔下。

  “古往今来,多少年少人在小小年纪便以成就风采,就说那宋镇声,不过七岁年纪,就敢为了自己的友人,与旁人对峙公堂,却不卑不亢,熟背大庆律令,而且现在还通过了童试。一介小小孩童,能有此成绩,足以见,年少资历不能与学问挂钩。宋镇声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可那些比他大许多的人,没有他的成就,却只因为年纪大,便能压他一头,是否不妥?”

  孔瑞明这人,迂腐,气人,和他说一句话能被气三天。

  但他确实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官。

  周自言以前总和他吵架,已经摸出一套对付孔瑞明的套路:先带大帽子,然后再松口顺毛。

  一套组合拳下来,孔瑞明基本都能被劝服。

  当然,孔瑞明事后反应过来了,一定会后悔,然后弹劾自己。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谁在乎,谁在乎!

  周自言深知打一棒子就得给个甜枣的道理,所以说得缓慢又诚恳,再没有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再加上他斟茶的举动,还有一点低头的意思。

  孔瑞明看在眼中,受用非常。

  他本就只是为了泄私愤,到底要对宋镇声做什么,还真没有这个想法。

  说到底,宋镇声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农家孩童,就算考过了童试,于他也没什么交际。

  他只是单纯的看宋镇声不顺眼而已。

  一天下来,这股邪气慢慢也就消散了。

  孔瑞明现在散了心中的想法,突然感到后怕。

  这竖子是宋镇声的夫子,要是宋镇声在他这出了事,竖子一定会为宋镇声找回公道,把他那点破事散播的到处都是!

  他是陛下钦点的学政,若是因为一己之私真的压了学子成绩,一旦传出去,那他的名声,可就真的扫地了!

  到时不光是陛下责难,恐怕家族里也不会绕过他。

  真是邪门了,怎么一遇到和竖子有关的事情,他就失了神志!

  这件事,都怪竖子!

  孔瑞明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

  他现在终于狠狠摔下手里的茶杯。

  瓷杯粉碎一地,飞起的瓷片划过钟知县眼前。

  钟知县此刻的心,就和眼前碎裂的瓷杯一样,“……”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学政大人看样子是气得不清啊……

  “竖子!”孔瑞明明目张胆的,指着周自言鼻子埋怨,“若不是因为你,本官也不会差点犯下大错,你这个害人精!”

  以前害人,现在还害人,害人精!

  周自言听到孔瑞明的无端指责,心里却松了口气。

  孔瑞明这是准备退步了。

  “是是是,害人精,学生是害人精。”周自言摸着鼻子承认,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那宋镇声……”

  “罢了罢了,他既有胆气来参加童试,那便给他一个机会。本官且等着,看他将来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孔瑞明瞥了周自言一眼,非常为难地给了宋镇声一个‘通行令’。

  钟知县闻言,喜上眉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一天一夜,整整一天一夜!

  宋镇声的秀才功名,总算保住了!

  周自言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不枉费他费这么多口舌。

  孔瑞明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想到什么,“竖子,你在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这都多久了,怎么一直见不到你人影?”

  以前每天都能见,常常被气到。

  可现在都一年多了,还是不见他的身影,奇怪,当真奇怪。

  “孔大人莫不是思念在下了?”周自言藏手于袖中,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就不解释。

  孔瑞明刚才因为生气,揪乱了自己的胡子,周自言看不过去,给他顺了一下。

  顺便也揪掉几根。

  谁还不会泄愤了!

  钟知县瞧着,刚刚放好的心又提起来。

  那可是学政!是从翰林院来的学政,陛下钦点的学政!

  他的周夫子哟,怎么和撸猫似的对待学政大人!!

  谁知道钟知县预想中的,学政大人骂人的场景并未发生。

  孔瑞明只是愤怒地收回自己的胡子,让周夫子滚蛋。

  周夫子就揣着手,笑眯眯地顺势往后退了一步。

  钟知县:“……”

  他昨天是否没睡好,所以今天还未入睡就开始梦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