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第二天, 各考生的卷子都被送到岳南知府的府上。

  孔瑞明作为本次考试的学政,已经等在府上。

  岳南知府奉上考生的卷子,带着本府训导, 与他共同阅卷。

  费了一天一夜, 他们才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答卷。

  此时,为了杜绝舞弊, 就应该把选出来的卷子进行‘三连对检’。

  也就是要将这些考生县试、府试的卷子都调出来,与本次省试的答卷进行对比。

  看字迹, 也看文章思想,确保是一人作答才行。

  如此一来一往,又过去一天。

  距离省试结束,已经过去两天时间。

  而各地考生都不能离开,正焦急地等在下榻的地方。

  ‘三连对检’一旦通过, 从岳南府出发的驿人们快马加鞭, 把岳南知府的口信传到各个需要的县城。

  收到消息的知县立马收拾东西, 奔上岳南府。

  而没有收到消息的知县,只留一声叹息。

  这就证明本次省试,他们县的考生全军覆没了。

  所以他这个知县不需要去岳南府参加最后的排名审议。

  考生不行, 便是知县之责。

  这一天,不知道又要有哪几位知县夜不能寐。

  知县们陆续到达后, 还需要进行两轮审议。

  初审只为选人, 二审则是为了确定最后的排名。

  初审这一天,岳南府下面来了三个知县。

  其他府城,和岳南府情况大差不差。

  只是还有那府城之下,一个县令都没来的。

  提前来到的那位知府恨不得以袖掩面, 丢人啊,丢大人啊!

  这么多个府城, 怎的就他这里竖光旗?!

  回去就抓教育,必须要抓!

  岳南知府看见自己见过的三个知县,高兴地上前一人一个拥抱,“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幸好不是他竖光旗!

  这三位知县中,便有钟知县。

  钟知县也高兴的不行,遥想去年,他还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县令前往府城,今年总算轮到他了!

  他县里的考生们,争气,太争气了!

  “好了好了,大家快就坐吧。”岳南知府招呼大家坐下,并介绍他身旁的孔大人,“这位是本次学政,孔瑞明孔大人。”

  “孔大人。”坐下的几位县令纷纷起身行礼。

  “大家都是同僚,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孔瑞明虚虚抬起右手,让大家重新坐下。

  众位父母官围坐一圈,中间地上放着通过本次省试的答卷。

  这些还不是最后的人数,他们需要再从这一堆答卷里,再继续挑选。

  小厮丫鬟们上好茶点,众人便开始一个一个点评。

  先点最后一名,倒着往前,最后留下案首和前三名。

  “今年还有小哥儿参加童试了?”孔瑞明捻着一份答卷,言语中对哥儿女娘似是非常不满,“将时间耗在读书上,想必没有照顾好家中……”

  “大人,咱们这一直允许哥儿女娘参加考试。”岳南知府提醒孔瑞明,“去年还有一名女子考过了乡试。”

  “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不像话啊!”孔瑞明想到是谁开了这个头,立刻气得牙根痒痒。

  以前虽然哥儿女娘也能读书考试,但基本没有人家愿意送他们去读书。

  反正都要嫁人的,还花那银子干什么!

  就是那个讨人厌的竖子冒出来,办什么识字班,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认字读书。

  这么多年下来,哥儿女娘可以读书考试俨然已经成为一条规矩。

  孔瑞明很想把这份答卷按下去,但这里还有这么多下属官员。

  他也不好当面驳斥这条规矩,只能捏着鼻子通过了这名哥儿的秀才功名。

  钟知县一看,美得很,美得很!

  这名哥儿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县里走出来的宋学子宋卫风!

  立马用胳膊肘拐拐旁边的县令,“我这儿的,瞧见没,我这的。”

  一名秀才,保住了!

  钟知县旁边的县令,越看钟知县嘚瑟最脸越生气,忍不住悄悄‘呸’了他一声。

  他们明年走着瞧!

  一切都十分顺利,眼看着本次初审即将结束。

  孔瑞明又捡起一份答卷,越看越皱眉。

  “……叹往昔,朝不保夕。看今朝,人人皆可认字读书……”

  如此不着调的想法,如此异想天开的文章,何其熟悉!

  那个竖子!

  难不成那个竖子有儿子了吗?!

  岳南知府方大人看孔瑞明神态不愉,接过孔瑞明手中的答卷,“这位考生思想新奇,不失为一种新的想法……”

  岳南知府往下一看籍贯,乐了,“马鸣沟钟知县,何在?”

  “下官在。”钟知县整理好着装,在一众知县羡慕嫉妒的眼神中站起来,拱手作揖。

  “这位宋镇声宋学子,你可熟悉?”岳南知府佯装查看宋镇声的户籍,特意在众人面前点出这名学子的特殊,“宋镇声今年才七岁?”

  “回大人,宋小学子已经过生日了,按虚岁来说已经八岁。”钟知县笑呵呵回答。

  他掌管的马鸣沟里出现一个七岁小考生,是他今年最大的惊喜。

  其他县令一听宋镇声才七岁,立马开始小声交谈。

  “怎的才七岁?”

  “七岁参加童试不奇怪,竟然还被他考过了!”

  “真是奇才,怎么就生在钟老头那里,气煞旁人!”

  钟知县听着这些恨他的话语,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反而更高兴了。

  瞧瞧,瞧瞧,这就是他们县的实力。

  孔瑞明感觉自己吃了一大口苍蝇。

  在朝上要见到那竖子的狂言也就算了,现在那竖子好不容易外派了,结果又来一个七岁的小竖子。

  受不了,完全受不了!

  孔瑞明揣起手端起架子,眉毛更加压上他的眼睛,显得正义凛然,“才七岁,能懂什么家国大事,不能点,不能点啊。今年缓他一缓,稳一稳小孩的心态,明年再点也不迟。”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

  钟知县一听这话,面色一白。

  是了,虽然宋镇声年少成才,可他毕竟才七岁。

  这个年纪,实在不能服众!

  若是学政大人非要压一压宋镇声的气势,那宋镇声本次够呛拿到秀才功名。

  不过钟知县心中也有怨言。

  七岁怎么了,七岁的宋镇声能走到今天,就证明他比许多大人都有学问!

  科举从未限制过年纪,若真按照年纪来说话,那年迈老人还有可能身体抱恙,思想顽固,凭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就不被质疑,小小孩童就不允许?

  这是什么道理!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钟知县只是一名小小的县令,纵然胸膛气得起起伏伏,也不敢直接顶撞这位来自庆京省的学政大人。

  钟知县身边的县令见了,都害怕钟知县当场像炮竹一样炸掉。

  完了完了,老钟头的肺怕是被气灌满了,得离远点,离远点……

  钟知县虽然不敢说话,但岳南知府却可以。

  他对这个小孩子还是颇有好感的,开口道:“科举选人,从未看过年纪,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今天就是点了他为秀才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秀才而已。”

  钟知县在心中不停点头,正是如此。

  不过是一个秀才,而且还不是什么案首,做什么不能给七岁的宋镇声?

  做什么非要人家再等一年?

  一年时间,谁知道又有什么别的变数,机会可不等人!

  “秀才怎么了?你们莫忘了,过了秀才,便可以去参加乡试,若是连乡试都过了,那可是举人!”孔瑞明今天好像就和宋镇声杠上了,说什么也不让宋镇声成为秀才,“况且他才七岁,品性尚未固定,若是他将来移情易性,又有举人功名,到时候祸害邻里,你们谁能负责?谁能负责!”

  他以前吵不过那个竖子,现在还能吵不过这几个人吗?

  他横竖就是不想让这个和竖子很像的人做秀才!

  “还未发生之事怎能评判?”岳南知府也奇怪了,这位学政大人怎么像吃错药一样胡乱咬人,“况且下官已见过宋镇声的夫子,那人清俊坦荡,绝非恶人,还是本次县试的案首,由他教导,宋镇声绝不可能成为大人口中的恶人。”

  “噢?他还有夫子呢?”孔瑞明心中冷笑,“若是他那位夫子能保证担起宋镇声的教育,那倒是可以考虑一番。”

  钟知县冷汗直流,他看出来了,这位孔大人,今天就是不打算通过宋镇声了。

  他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岳南知府,盼望这位大人能说两句话。

  岳南知府直接站起来,让钟知县坐下,“钟知县你先坐。”

  “大人!”钟知县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岳南知府身上。

  岳南知府和孔瑞明四目相对,气息焦灼。

  这宋镇声是他府下县衙的学子,若是宋镇声以七岁稚龄成为秀才,那就是他这一府的福气!

  到时候他的政绩上也能大写一笔。

  况且这位学政大人说的话简直胡搅蛮缠,都没有什么正经理由,他更不可能退让了。

  训导和岳南知府是多年的老搭档,他甚至岳南知府此刻的想法。

  虽然他肯定支持岳南知府,但明面上,他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好好一个审议会变成吵架的菜市场口。

  于是拍拍手,叫来丫鬟们,为各位大人上了一些降火气的瓜果点心。

  岳南知府心领神会,重新邀孔瑞明坐下,放缓声音道:“让几位大人见笑了。大家都是为了治下学子,何必大动肝火,先休息休息,咱们再来商议。”

  有岳南知府先让步,孔瑞明也不是傻子,顺着台阶点点头。

  只是这股焦灼的气愤,并未散去。

  上来的瓜果都是当季的鲜果,爽口清甜,但堂下众位大人,还是难以下咽。

  钟知县旁边的县令,差点让手中的果子噎住。

  环境不好,再好的瓜果也食之无味啊!

  “宋镇声的夫子既然是案首,那应当已经是秀才了,不如就叫他来问一问。”岳南知府提议道,“左右他已经是秀才,无需避嫌。”

  但其他人并不同意,“可他到底是宋镇声的夫子,与考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妥。”

  岳南知府一想,确实也是,便再也不提。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撤下所有碗碟,众人又开始新的讨论。

  孔瑞明虽然官阶高不少,但岳南知府一直据理力争,强硬的态度和孔瑞明不相上下。

  孔瑞明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岳南知府把宋镇声的卷子放到合格那一边。

  哼!

  不过初审,待明日,他再找个好理由打出去便是!

  孔瑞明悠闲自得的姿态,谁人看不懂?

  看来这位马鸣沟的宋镇声学子,今年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钟知县一口老血呕在喉中,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可他们能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

  孔瑞明不仅是皇上钦点的学政,还是乙昭洞孔家的嫡系子孙,有这样两层身份在,他们谁都不敢直接与孔瑞明对上。

  就连岳南知府,争到现在,额头和后背已被汗水濡湿,手脚也泛凉,已是极限。

  明日……怕是悬了。

  离开岳南知府府邸的时候,钟知县是被人扶着出来的。

  学子考试,考得上考不上都正常,可他却不能忍受这种毫无理由的批判。

  什么年岁太小,什么品性不定,钟知县又不傻,这分明就是私怨!

  可怜那七岁的小娃娃,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参加童试,若是知道了真相,该如何自处。

  钟知县一想到宋豆丁的模样,气得直哆嗦。

  他打听到周自言等人下榻的客栈。

  职责所在,他什么都不能说。

  但钟知县包含愧疚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一切。

  “一年……一年不过什么。既然考完了,就好好玩玩,带小宋学子逛一逛这岳南府。”

  “多……多多照看小宋学子,多熟悉熟悉这里的路。明年……明年再来的时候就不用慌张了。”

  “……学生知道了。”周自言心如止水,点点头。

  钟知县没说宋镇声的事情,但这几句话出来,他已经明白了。

  初审结束,豆丁没过,所以钟知县才会让他务必关注宋豆丁的心态。

  今年不行,明年再来。

  学政不能连任,明年他们这里就换人了,到时候以宋豆丁的学问,一定可以考上秀才。

  不用多想,肯定是孔瑞明从宋豆丁的文章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所以祸及到豆丁身上了。

  明年确实可以再来,可今年,宋豆丁已经努力了大半年,他不能让宋豆丁就这么离开。

  周自言独自一人在客房里思考许久,穿好透绿外袍,把宋豆丁交给宋卫风,“豆丁,夫子出去一趟,去拜访一位友人。”

  宋卫风牵着宋豆丁,看到周自言此刻的眉眼有些寥落。

  这样的神情,他只在宋家小院见过一次,此后见到的都是泰然自若的周大哥。

  周大哥……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怎么又露出这幅神情了呢?

  廖为安在旁边听着,面露不解,“周夫子在岳南府哪来的友人……”

  他的友人不是都在庆京省吗?

  周自言来到驿站门口,孔瑞明是从庆京省来的京官,所以现在就住在这里。

  他敲开驿站的大门,将怀中写好的一封信,递给门边首位的侍卫,让他们转交给孔瑞明孔大人。

  那人点了点头,揣着信离开。

  没过多久,周自言便被请了进去。

  还未走到孔瑞明的厢房,他就已经听到孔瑞明的大喊:“竖子!本官就知道是你!”

  厢房内点着灯,透过模糊的格心,周自言能看到房内有三个人的人影。

  想必是岳南知府和钟知县二人,他们定是为了宋豆丁的事情,又来找孔瑞明商谈。

  事已至此,再退回去也没必要了。

  周自言深吸一口气,做好掉马的准备,推门进入,朗声嘲笑道:“孔大人,别来无恙啊。许久未见,上次被在下撞的肩膀可好些了?”

  房间内,岳南知府还有钟知县都在。

  现在全都齐齐看向周自言,眼中似乎还带着诡异的惊诧。

  方才他们与孔大人坐在一起,想再商议一下宋镇声的事情。

  没想到孔大人收了一封门卫送来的信,立刻将信扔到地上,让门卫把人带进来。

  然后就开始背着手,在房间内不停踱步,一边踱步还一边叱责某个人。

  ‘竖子’‘不着调的混账’‘杀才’等词汇层出不穷,完全不像一位大人该有的模样。

  孔大人扔下的那封信,他们也瞧见了。

  上面只有三个大字——‘孔老贼’!

  苍天哟,这是哪位神仙,敢这么叫孔大人?!

  没想到竟然是周夫子?

  听周夫子的语气,似是与孔大人甚是熟稔,难不成他们以前在庆京省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