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琐事都处理好, 周自言本想打开大门继续上课。

  可以想到府试的情况,他特意去问了问小学生们的意见。

  果然,他们和府试时态度一样——必须等宋豆丁考上秀才才行。

  宋豆丁一日考不上秀才, 他们就一日不能安心。

  他们不安心, 也就不想上课。

  周自言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再次拎着宋豆丁和他的小包袱, 回家,上课!

  府试结束后, 再有两个月便是院试。

  不过马鸣沟这里是省级制度,所以也叫省试。

  省试虽然比府试高一级,但主考官还是之前的知府。

  只是这次,会多加一位从京来的学政大人。

  学政由天子亲派,最低也是国子监出身。

  若是考生能通过省试, 得见主考官, 那就真的算面见京官了。

  省试是考秀才的最后一关, 每位走到这一步的考生都憋足了一口气,绝不能在这最后一关掉链子。

  钟知县知道现在对于本县一些考生来说,是十分严峻的时候, 所以叫主簿颁布律令,要求各方百姓一定谨言慎行, 不可肆意妄为, 打扰准备省试的学子,若有违者,仗刑!

  这条律令,主要针对那些家中有恶亲的考生。

  若是他们在此时被家里人磋磨, 就可以越过本村村长或者族长,直接告到衙门, 由衙门出手为他们主持公道。

  衙门一经查实,哪管你什么宗族村落,直接仗刑,决不轻饶。

  铁律之下,再没有敢随便打扰考生的人,大不了憋着这股气,等考完试再说。

  这些考生们在家中为钟知县点上三炷香,终于能安心温书。

  宋豆丁也是如此。

  他深知自己和其他考生的差距,两个月时间,他牟足了劲,日夜不分的弥补看书,争取缩小差距。

  而宋豆丁他哥,宋卫风也被书院叫了回去,由山长和廖夫子一起集中授课。

  绝不让他们几个考生在省试掉链子。

  省试和县试、府试都不一样,因为有两个互相约束的主考官,所以主观因素太大。

  答卷的时候不仅要考虑知府大人的喜好,还要考虑京官学政的喜好。

  “夫子,学政大人是什么官啊?”宋豆丁又听到一个不认识的官员,咬着笔头好奇。

  周自言放下手中书,叹了口气,“你记得,学政乃天子亲自派遣的官员,就是为了主持科举。所有能当选学政的大人,全都是进士出身,而且进过翰林院、国子监,在各地都有极高的威望,能够压服人心。”

  “学政大人与知府大人一起,主持省试,采选生员,若是不熟悉学政大人的学问倾向,盲目去考,可能功亏一篑。”

  宋豆丁撇嘴,“这样啊……我还以为只要做好学问就可以了呢,真无聊。”

  明明就还要考虑主考官的意思,哪里还有公平呀。

  “世间追求公平,可公平哪有那么容易。”周自言笑道,“现在没能力,只能适应。但是等你成长了,说不定可以去改变这一切。”

  “那我要先当上大官才是。”宋豆丁重新抱起书,斗志十足。

  七月上旬,省试开启。

  若是要参加省试,这个时候就该出发,前往各府了。

  参加省试的考生比较少,所以集中在某几个府中。

  去过岳南府的考生就幸运了,省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在岳南府。

  有上次府城的经验,再去岳南府总比去一个陌生的府城方便一些。

  这次岳南府之行,马鸣书院还是廖为安带队,不过这次他身后只有四个人了。

  而周自言还是只带宋豆丁。

  省试之大,许多外府的人也会聚集到岳南府。

  人多眼杂的情况下,廖为安和周自言决定,一起上路,免得落单出现意外。

  一路官道上,随处可见前往各府的考生。

  而官道两边,是各地官员和兵差。

  镇守之下,暂时还没有劫道的情况出现。

  廖为安作为廖氏子弟,财大气粗,提前定好了客栈,让他们一进岳南府就能住下。

  而客栈之外,是许多抱着包袱,苦苦寻求住宿之地的考生。

  他们家境贫困,又离得太远,不能像廖为安那样提前预订,现在只能现找一处住的地方。

  宋豆丁上次来岳南府,还未看到这等光景,现在看到了,心中难受,“夫子,我们不能帮帮他们吗?”

  “放心,他们不会找不到住处的。”周自言太了解各地人民对科举的看重,“只要他们肯愿意,多的是人家收留他们。普通百姓只盼留下一点印象,将来他们若是高中,能记得还一份恩情。”

  “原来是这样,那就好了。”宋豆丁那点小小的酸涩终于被安抚,他也不用对于自己睡大床而有愧疚感。

  省试的声势浩大,全然不是府试能比拟的。

  考试那天,他们一行人早早来到指定集合的地方。

  还是府试的那处考棚,而此时的考棚外,已经被重兵把守。

  一字排开,牢牢守住这处考试之地。

  为首的那名带刀之人,正是之前在钟知县那里见过的陆明学,陆大人。

  此时的陆明学,一身棕褐软甲,腰配红穗银刀,站在最前方,俯视着前来的考生们,不苟言笑,威严至极。

  “娘嘞,陆大人好吓人。”宋豆丁从没见过这么吓人的陆明学,忍不住往周自言身后躲了躲。

  周自言把宋豆丁拎出来,小声道:“看到了吗,这才是当官之人本来的模样。之前那么亲切和蔼,不过是场合不对,加上又对你比较欣赏罢了。”

  宋豆丁看着陆明学,明白了,原来当官的人,都是两张脸。

  一张脸用来亲近别人,一张脸用来吓唬别人。

  陆明学带来的兵分成几队,各有一人代表各府,手上还拿着一块木牌,称为‘照准牌’,以县为单位,考生属于哪个县,就跟着哪个小队伍站好。

  若是敢大声吵嚷,兵爷的银刀也不长眼。

  周自言和廖为安不属于考生,不能跟着进去。

  只能目送宋豆丁和宋卫风独自进入。

  府试还分哥儿队伍,到了省试这边,全都一视同仁。

  管你哥儿女娘,通通排到一个队伍里。

  顶多就是在搜身的时候,换一换人。

  二十人一组,缓慢前行,如此窒息的场景,已经保持一个时辰之久。

  所有陪同的百姓全都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惊扰那些拿武器的‘兵痞子’,连累即将进场的考生。

  县试的时候,宋豆丁最小,所以他给人的印象最深。

  到了府试,像他一般大的孩童多了一倍。

  而现在的省试,多的是正直年少的考生。

  放眼望去,最小的考生竟然可以划到五岁。

  而最大的考生,竟然是头发花白,耄耋之年的老人。

  这些人,有的只穿着一双草鞋,有的却华衣加身。

  人与人,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一样。

  不过此时,这些人不管穿得有多华丽,通通都要脱下来,赤身裸体,经受检查。

  一旦进入考场,那么他们之间,再无差距。

  等到考试结束,他们的身份地位说不定就会天翻地覆。

  周自言看着眼前的场景,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排队的考生们慢慢进入,一个个消失在考棚大门之后。

  省试不同于之前两场,省试只有一天。

  而秀才功名成与不成,就看今天一天。

  要是能过,从此改换门庭,踏上更高层的道路。

  若是不能过,那便只能继续参考。

  说不好这一辈子都要耗在这一场童试上。

  “周夫子,你觉得他们行吗?”等在门外的廖为安,再没有之前的云淡风轻,紧张地挥开扇子,却吹不散心中的焦躁。

  “不知。”周自言老实回答,“科考,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只希望上苍保佑,不要让他们的辛苦浪费。”

  宋豆丁的勤劳他看在眼里,若是没考上,这孩子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

  他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

  因为本次考试只考一天,周自言和廖为安决定就等在门口。

  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考生们接出来。

  “今年的学政是哪位大人?你可知道?”坐到考棚之外的茶摊,周自言询问道。

  学政大人由京中指派,到了各府直接进入考棚,不允许与除布政使以外的人接触。

  除非考试结束。

  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今年派下来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廖为安没收到风声,不过他能根据目前的情况猜测,“今年老师退位让贤后,没听到朝廷上有什么变动。我猜能用的,也就是翰林院那几位大学士。”

  “学政之位不能连任,而且也不能去亲眷所在的地区。稍微排一排,能来咱们这的也就三个人。”

  周自言心中有了谱,“你是说宋方清、符宣还有孔瑞明?”

  “正是这三位大人。”廖为安可不敢像周自言那样直接叫名字,“不过到底是哪一位,不好说。”

  “多半是孔瑞明那个老不死的。”周自言很少这么说一个人,但他提到孔瑞明,立刻冷嗤。

  廖为安赶紧压下周自言的声音,“周夫子……小心隔墙有耳。”

  周自言叹道:“只希望来这的不是孔瑞明,不然豆丁……悬咯。”

  他和孔瑞明互相看不上,是敌非友。

  若是孔瑞明看到和自己有八分像的豆丁,能不把豆丁的卷子扔了都是好的。

  而考场内,宋豆丁和宋卫风恰好被分到一排,一左一右。

  考场上不允许说话,宋卫风也只是和宋豆丁相视一眼,在无声中为对方加油。

  宋豆丁安稳坐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安静答题。

  省试和之前的考试真是哪哪都不一样。

  之前的考试,他们面前都不会有人在,而这次不光有官兵看门,最前方还有两位大人坐着。

  两个人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一位是曾经见过的岳南知府,看着和蔼熟悉,另一个……严肃又吓人。

  两位大人揣手坐在上位,一点一点观察着下面的考生。

  宋豆丁差一点和他们对视,连忙低下头,专心答题。

  好吓人,好怕怕。

  这就是京城官员的压力么……怎么和门上的神官一样黑脸,也太吓人了!

  “方大人,咱们似乎吓着下面的考生了。”其中一位大人摸着胡须轻笑。

  被叫‘方大人’的人便是岳南知府,他无声笑笑,“若是连这点压力都顶不住,将来如何能去京城面圣,孔大人,你说是吗?”

  “这倒也是。”孔大人端起茶杯与岳南知府轻碰,“预祝方大人今年治下能取个好成绩。”

  岳南知府也举起茶杯,“多谢孔大人。”

  下午考完试,宋豆丁和马鸣书院的考生,刚出考场就被廖为安和周自言接住。

  所有人都被塞了三个热腾腾的包子。

  话不多说,宋豆丁一口咬掉半个包子。

  宋卫风也顾不上哥儿身份,直接在外面就开始吃。

  虽然他们就考一天,可这一天的疲惫感比之前两次加起来都重。

  中午吃的又是冷馒头,可真是受罪。

  幸好一出来就能喝上热茶,吃上热包子,这才勉强缓过来。

  同行的其他考生看到他们刚一出场就能吃到热的吃食,羡慕的不行。

  可谁叫他们没有等在外面的亲朋,没办法,还是自己去买吧!

  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不三摇,慢慢爬到卖包子的摊位,“老板……来、来两个包子……”

  老板:“……”

  怎么感觉这帮考生好像要死在他摊位前一样。

  宋豆丁吃了两个半,直接打饱嗝,“嗝!”

  宋卫风到底是大人,一连吃了三个都没事,不过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倒是缓过来了。

  周自言惦记着学政的信息,等不及直接问:“你们可见到监考的人了?”

  “见到了,一个是知府大人,另一个不认识。”宋豆丁咽了一下口水,“都黑着脸,可吓人了。”

  没想到那位知府大人也是两张脸,一点都不像记忆中的和蔼。

  宋卫风点点头,“另一位大人面生,应当就是从京城来的学政大人。”

  周自言心一沉,完了,“学政大人……是不是方脸,眉压眼,唇边好像还有一个痣。”

  “没注意。”周自言问的实在是太细了,宋豆丁一点都想不起来。

  倒是宋卫风确定了周自言的想法,“确实有,而且是在右边。”

  “坏了。”周自言颓唐坐下,“真是孔老头……”

  豆丁啊,夫子对不起你!

  廖为安也明白了,忍不住拍拍宋豆丁的肩膀,“没关系……”

  大不了,明年再来。

  宋豆丁不知道两位夫子在打什么哑谜,可他却觉得廖夫子看自己的眼神甚是可怜。

  他咋了嘛!

  他今天可努力,可努力的答题了呢!

  “咱们先回去吧。”周自言揉揉额头,事已至此,多想无用,不如赶紧回家烧香拜佛,祈祷孔瑞明那个老头直接瞎掉。

  “夫子,到底怎么了嘛!”宋豆丁现在敏锐的吓人,已经察觉到两位夫子不同寻常的态度。

  周自言见瞒不住,只能把宋豆丁拉到一边,悄悄和他说,“你知道本次省试,是由两位大人共同阅卷的吧。”

  “知道呀,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嘛。”宋豆丁点点头。

  周自言告诉他这个噩耗,“那位学政大人从庆京省来,他和夫子……有些愁怨,怕是能认出你的文章风格。”

  然后毅然决然的,把你卡掉。

  豆丁啊,夫子对不起你!

  要是这次拿不到秀才功名,夫子一定给你买一个糖葫芦摊安慰你!

  宋豆丁:“……”

  他明白了。

  但这不是夫子的问题。

  “夫子,明年我还有机会考试不。”宋豆丁抱紧自己的小包袱,觉得自己好可怜。

  “明年还有机会。”周自言摸摸小豆丁的脸,心中喟然。

  现在能不能考上,全看孔瑞明的态度。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努力的机会。

  商定排名的时候,只要各府有通过的考生,那么考生户籍所在地的知县也要来岳南府。

  到时候,大家会对有争议的文章和学子,进行统一商议。

  虽然最后还是由知府大人和学政两位大人拍板,但他们多少会听一点各位县令的建议。

  要是真走到这一步,那他为人夫子,就是舍弃这张老脸,也要用现在的秀才身份,和孔瑞明那个老不死的辩一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