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岳南府考试, 到考试结束,又是半个月过去。

  来的时候,这些考生满怀期待, 走得时候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过幸好, 周自言在乎的人,都考过了。

  “豆丁, 想不想在岳南府玩几天?”周自言靠在客栈的窗沿上往下看,楼下是与马鸣沟完全不同的繁华风景。

  他之前科举, 起步便是北方,从未来过岳南府。

  宋豆丁放下手里的包袱,‘哒哒哒’也跑到窗边,扒这窗户往外看,“好热闹啊!”

  “看着好繁华, 比咱们那个小镇子繁华多了哩。”

  “夫子, 你看那边还有做杂耍的!”

  宋豆丁孩童年纪, 只一眼,便被岳南府的景象迷花了眼睛。

  周自言揉揉他的脑袋,“想玩咱们就留下。”

  “……”宋豆丁咬着嘴唇思考了许久, 最后摇摇头,“不了, 夫子, 爹肯定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不能光顾着自己玩。等以后我长大了,我一定还有机会再来的,到时候我要带着爹和哥哥一起。”

  “那夫子呢?不要夫子了么?”周自言佯装生气。

  宋豆丁急得一蹦三尺高, “要的要的,肯定要的!可是我不知道夫子愿不愿意……夫子见多识广, 说不定对岳南府没什么兴趣呢。”

  周自言失笑,“怎么会没有,只要你邀请,夫子一定来。”

  “好!咱们拉钩钩。”宋豆丁和周自言拉钩,“等我长大了,赚一大笔银子,带大家都来岳南府玩。”

  “大家?你还想带谁?”周自言伸出手,和宋豆丁完成这个小小的约定。

  宋豆丁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小妞,庆庆,大山,二棍……还有文秀姐姐,花婶子也要来……庞小妹一直叫我哥哥,她也得来……”

  宋豆丁一口气数了数十个人,竟然连春六巷的小乞丐也算在里面。

  周自言无奈地按了一下他的脑袋,去收拾行李了。

  不过临走前,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拜见知府。

  来府城考试,尤其是在通过考试的情况下,得去见一见本地知府。

  如果知府不见人,那他们手上的礼品也得送到知府手上。

  这是礼数。

  送礼,就得打听好收礼人的喜好。

  这件事,廖为安已经做好了准备。

  马鸣书院的山长毕竟是从庆京省回来的大学士,与这岳南府知府有些交情,提前告诉廖为安岳南知府喜欢什么。

  “这位岳南知府,最好风雅。尤其喜欢字画,赏鉴玉石,可以买一些玉石摆件,玉如意什么的。”

  这是廖为安的原话。

  拿着从廖为安这里听来的情报,周自言买了三幅字画,又买了一个上好的玉如意和玉石摆件。

  这钱也不白花,送礼的时候,用的自然是‘马鸣沟周自言’与‘马鸣沟学子宋镇声’。

  不过,周自言还让宋豆丁按照自己的心意,准备了一些小孩子的礼物。

  到时候让他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拿出来。

  马鸣书院那边,以一个书院为主,集体送礼。

  他们特意选了一个清晨,早早过来,哪想到,已经有其他学子等在门口。

  知府作为府试的主持官,对于他们这些参加府试的学子来说,便有‘恩师’的意思。

  既然考过了府试,那就得过来拜别‘恩师’。

  这件事虽然没有任何明文规定,但已经成为众学子心中不争的潜规则。

  各地知府也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会在府试过后,常开大门,专门接见那些前来拜别送礼的学子。

  因为是在知府门口,所以人虽然不少,但都不乱。

  旁边更是站着一位捻胡微笑的大人,据说是知府手下的训导。

  知府身边的训导,主管教育,也算知府大人的左膀右臂。

  周自言站在门口,看着前面的那些学子,拎着东西进去,又拎着东西出来。

  看样子,这位知府并不收取任何礼物。

  周自言觉得正常。

  人家知府大人,怎么说也是正四品大官,哪里缺这些东西。

  若是留下东西,说不定还会落一个收受贿赂的名声,得不偿失。

  不过,他们这些学子,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

  轮到廖为安的时候,他们几人一同进入。

  好像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又出来。

  与之前一样,那些学子手上的礼品,一样没少。

  “知府大人只问了几个问题,便要他们好好读书。”廖为安揉揉额头,“岳南知府清正廉洁,什么都没要。”

  “不过……”

  廖为安欲言又止。

  周自言尚且不明,“怎么了?”

  “没什么,你进去就知道了。”廖为安拍拍周自言的肩膀。

  轮到周自言的时候,那位训导登记下‘马鸣沟周自言’与‘马鸣沟宋镇声’后,笔尖顿了顿,“您便是马鸣沟的周夫子,那这位,就是马鸣沟的小宋学子?”

  “正是。”周自言道。

  “知府大人正等着你们呢。”训导笑眯眯地写好他们的名字,说了这么一句话。

  而此前,训导并未对任何一位学子说过。

  廖为安还未离开,正好听到训导这句话,立刻想到宋豆丁之前的‘壮举’,顿时明白了知府大人的用意。

  这位知府大人,这是惜才呢!

  “咱们走吧。”廖为安想通这一点,总算知道这一趟是白跑了。

  看到身后学子们同样不解的表情,廖为安回头看了一眼知府大门,摇摇头,“哎,现在看来,光知道读书是不行的……”

  这么多读书人,哪个像宋豆丁那样,七岁就敢上公堂背大庆律法,替友人出头?

  不行啊,不行!

  宋卫风抿了抿唇,“廖夫子,你们先回去吧,学生在这里等一等周大……周夫子。”

  廖为安想到宋卫风是宋豆丁的哥哥,又与周自言暧昧不清,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我们先回客栈等你。”

  “学生知道了。”宋卫风拱手拜别廖为安,找到知府门口的一处茶摊,坐下开始等。

  一门之隔,周自言牵着宋豆丁的手,跟在领路小厮身后。

  而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正坐在小书房里等他们。

  “知府大人。”周自言带着宋豆丁齐齐行礼。

  岳南知府的年纪比他们两个人都大,看周自言和宋豆丁都像小辈,他笑呵呵道:“都起来吧。”

  “多谢大人。”

  周自言站在宋豆丁身旁 ,借着余光扫视这位岳南知府的小书房。

  第一眼,先看到岳南知府身后的牌匾。

  清正廉洁。

  第二眼,看到的是牌匾之下的一幅小字,自在随心。

  小字的笔记潇洒随意,像是兴起而作。

  不在乎写的好坏,就像写的那四个字一样,只要自在随心。

  周自言:“……”

  如果他没看错,那幅小字的末尾,有一个落款,是游。

  他总算知道廖为安为什么那幅表情了。

  岳南知府现在最关心的便是宋豆丁,开口第一句就问他,“小宋学子,府试可难啊。”

  “回大人,难的。但是学生都尽力回答了。”宋豆丁握着手,乖乖回答。

  听到宋豆丁的回答,岳南知府摸着胡子哈哈大笑。

  宋豆丁见这位岳南知府像个亲切好说话的伯伯,便壮着胆子道:“知府大人,学生本次蒙恩得过府试,特意准备了一些谢礼。”

  “大人,学生现在没有钱,所以这些贵重的礼品是夫子准备的。不过学生自己也准备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宋豆丁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敏锐地察觉到,这就是夫子说的‘时机到了’。

  他从拿的礼品里拿出两根保存完好的大号糖葫芦,“大人,这是学生最喜欢的零嘴。而这个,是学生在岳南府吃过的,最好吃的糖葫芦,特意带来给大人。”

  岳南知府摸着胡子,没看其他的贵重礼物,直接接过宋豆丁手里的糖葫芦,当着宋豆丁的面咬了一个下来。

  糖葫芦味道酸涩,这位本地岳南知府并未吃出什么特别,但他还是笑着说:“不错,这是哪家的糖葫芦?”

  “回大人,就是客栈楼下的,一个老婆婆在卖。”宋豆丁笑呵呵回答,“老婆婆的糖葫芦,和学生家乡的糖葫芦味道甚是相似,所以是学生心中最好吃的糖葫芦。”

  “外面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记忆里的味道。”岳南知府对宋豆丁的回答十分满意,转而询问周自言,“周夫子,听说你是县试的案首?”

  周自言落落大方的回答道:“回大人,学生读书十余年,终是不负所托。”

  “不错……”知府大人在面对周自言的时候,谨慎了许多,他捋着胡须问道,“周夫子,师从何处?”

  “回大人,学生一直是自学。”周自言早就想好了说辞,“早些年学生曾出去游学,跟着各地的夫子都学过一些学问。”

  “噢?那应该算集百家之长了。”岳南知府说着,从座位上走下来,随意扫了一眼他们带来的东西。

  “怎的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岳南知府看了一会,就把手里的玉石摆件都放下,看起来没有一点兴趣。

  他把每幅字画都展开一看,最后拿着一幅仙人问路的字画爱不释手,“不错……不错,形神具备。”

  周自言本以为这位岳南知府会留下这幅画,没想到他看了一会,还是摇着头放下。

  然后踱步到桌案身后,好像展开了另一幅画,仔细端详片刻,还是摇头道:“形似,神不似……”

  岳南知府重新坐下,又问宋豆丁,“小宋学子,本大人之前听说你曾经为了你的小朋友,闹上公堂,可有此事?”

  “回大人,有的。”提起这件事,宋豆丁有些害羞。

  他现在知道自己当时有多鲁莽了,没想到知府大人也知道。

  岳南知府看了一眼周自言,继续问送宋豆丁,“你为何有那样的勇气去做呢?要知道,你当时可才七岁啊。”

  “回大人,夫子曾教学生,读书人,当有所为。当时学生读了几本书,在看到友人受委屈的时候,便有些冲动了。”宋豆丁实话实说,“若是现在再发生那样的事情,学生一定谨言慎行,想一个更好的办法出来。”

  “周学子,可是你把小宋学子引到读书一途上的?”岳南知府深知,宋豆丁这个年纪,若是无人引导,自己是不可能想到去参加童试的。

  周自言拱手,“回大人,是小宋学子自己潜心治学,学生见状,便提了两句。”

  宋豆丁又开始‘嘿嘿’笑,“大人,学生心中一直有一位想要成为的人,这个人一直激励着学生努力进学嘞。”

  “小小年纪,便已经有崇敬之人了?”岳南知府忍俊不禁,“不错,心中有目标,总比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强。这个年纪能明白这个道理,小宋学子,果然聪明。”

  受到知府大人夸赞,宋豆丁又偷偷‘嘿嘿’笑。

  “周学子,你又是为何去读书的?”岳南知府又把这个问题抛给周自言。

  周自言微微弯身,“回大人,读书开智明理。学生想从书中探寻真理,也想用书中知识,让自己吃饱饭,为本朝子民做出一份功绩。”

  岳南知府点了点头,“让自己吃饱饭……你这个想法,倒与当朝一位大人一样……不错,周学子,既然心有目标,便要更加勤勉才是。”

  “学生明白。”周自言有些汗颜,他对岳南知府口中的大人身份,心知肚明。

  毕竟他这个目标,从未改变过。

  “小宋学子,本府吃了你一个糖葫芦,说吧,你想要本府还你一个什么东西?”岳南知府对着宋豆丁又扔下一个问题,笑呵呵的眼睛里满是考究。

  这位七岁的小宋学子,是会索要金银,还是提要求?

  周自言也侧目看去。

  宋豆丁眨了眨眼,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一样挺起腰杆,大声道:“大人,您能给学生写一幅字吗?学生想拿回去挂在屋中,日日鼓励自己哩。”

  “一幅字?”岳南知府收回考究的眼神,摸须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吹干墨迹,卷成卷轴,与刚刚看过的那幅画绑在一起,赠与他们二人。

  “小宋学子,周学子,勤读书,贵有恒。希望有朝一日,本府能在庆京省见到你们。”

  宋豆丁七岁的年纪,和他最小的孙子一个年纪。

  他再威严,面对这样一个聪慧的小孩,也难掩喜爱之情。

  而这位周学子,更是难得的聪明,又知进退,只要他们不松懈,他相信,将来的庆京省,必有他们一席之地!

  “多谢大人。”周自言躬身道谢。

  宋豆丁也跟着弯腰,“学生知道了。”

  他们拿着知府大人给的东西,离开知府府邸。

  两个人刚他出门,宋豆丁就迫不及待的彻底打开那幅字。

  周自言在旁边一起帮忙,他没想到知府大人的字迹如此飘逸随性。

  勤读书,贵有恒。

  看久了,竟然和自己的字迹差不多。

  再想到岳南知府书房里的陈设,周自言发现自己竟然在掉马的危机边缘走了一遭。

  看完字,宋豆丁又赶紧打开另一个卷轴。

  一位飘飘欲仙的仙人,手持一柄绿色玉如意,远在山水中,不似世人。

  周自言:“……”

  是了,这里远离庆京省,先前宋卫风就说过,他有几幅小画流传到这里。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从知府手里拿到的,竟然是自己的画。

  难道是因为他那个读书目标,所以岳南知府才送他们这个?

  “这是知府大人画的吗?”宋豆丁摸着画,从头看到尾。

  他不认识画卷末尾的落款,以为这是岳南知府的画作。

  “豆丁,周大哥!”宋卫风看到周自言二人出来,立刻迎上去。

  宋豆丁已经迫不及待向宋卫风炫耀,“哥哥哥哥,你看,你看,知府大人给的,他自己的字画!”

  “知府大人给你东西了?”宋卫风愣住。

  他们的礼品不仅没送出去,也没收到任何东西。

  怎么周大哥反而拿到了知府大人给的礼物。

  “知府大人很喜欢小豆丁。”周自言在旁边解释,没提自己的事情,“当初小豆丁闹上公堂的事情,知府大人也知道了。”

  “……原来如此。”宋卫风终于明白廖为安为什么在临走时说那样一句话了。

  确实,他们这些人,光读书,读到最后也不过一个读书人。

  可全天下有那么多读书人。

  小豆丁就不一样了,不仅年纪小,而且有自己的名气,就连知府大人都知道呢!

  “哥,你快看啊!”宋豆丁不满意宋卫风的平淡反应,“知府大人不愧是知府大人,字画都好厉害。”

  宋卫风跟着观赏了一番,蓦地,他抓住那幅画不松手,“这……这这!”

  这幅画的落款,是一个潇洒的游。

  全天下的姓游人有很多,可这个字体的人,只有一个。

  “哥,你认识这个?”宋豆丁不解。

  “真的啊……竟然是这幅画!”宋卫风小心翼翼地摩擦画卷,显然已经认出来这是谁的画作,“落款是这个字,肯定没错……”

  周自言在旁边听着,觉得鼻子痒痒,好想打喷嚏。

  “豆丁,你知道这是谁的画吗?”宋卫风拍拍小豆丁的发顶,“这可是‘总宪大人’的画,你看这个落款,是‘总宪大人’的姓呢。”

  宋豆丁,眨眨眼,突然蹦起来,“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宋卫风点点头。

  “娘嘞!”宋豆丁举着那幅画看来看去,“竟然是‘总宪大人’的画……可是知府大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个嘞?”

  周自言轻咳了一声,“知府大人是谁,可能已经知道你崇拜的人是谁了。”

  宋豆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知府大人可真厉害啊!”

  “行了,咱们回去吧。”周自言让宋豆丁收好这两幅字画,“你都拿回去吧,到时候挂你屋里,激励你用功读书。”

  宋豆丁紧紧抱着卷轴,用力点头。

  宋卫风捻着指尖,殷勤地为宋豆丁捏肩膀,“豆丁,这个画……”

  能不能给他啊!他真的很想要!

  宋豆丁一眼便看出他哥要做什么,他摇头晃脑地走在前面,“我要……五十根糖葫芦!”

  “宋豆丁!”宋卫风咬牙切齿,“你不要趁火打劫!”

  “不然就不给,略略略。”宋豆丁对着宋卫风做鬼脸,然后迅速往前跑,

  宋卫风看了看周自言,一跺脚,还是追着宋豆丁跑去。

  不给就不给,还要什么五十根糖葫芦,摆明了趁火打劫。

  他今天一定要打得宋豆丁屁/股开花!

  周自言背着手跟在后面。

  他们来这一趟,最后得到了一幅原本就是他的画,真是哭笑不得。

  倒是宋卫风,不仅有了他的玉如意,将来还能拥有这幅画。

  看来本次府城之行的最大赢家,只有卫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