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是年三十, 你竟过来给我拜年了。”周自言实在忍不住酒气,当着宋卫风的面打了个酒嗝,眼前雾蒙蒙一片。

  “周大哥, 你喝酒了?”宋卫风皱着眉把人扶好, 往院内走去。

  周自言拜拜手,“大年三十, 小酌,小酌几杯。我又没醉。”

  他确实没醉, 思考能力还在,就是有点乱七八糟。

  “……”宋卫风没说话,只把人放到椅子上做好。

  圆桌上的菜样式完好,一看就知道周自言是光喝酒,没吃任何东西。

  不过, 那最中间的一盆黑乎乎的菜, 他怎么没见过?

  “周大哥, 这是什么?”宋卫风指了指桌子上的酥锅。

  “那个是酥锅。”周自言趴在椅子上,揉捏太阳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宋卫风提起筷子, “周大哥,那我能尝尝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道菜的名字。

  “吃呗。和周大哥客气啥。”周自言喝了酒, 变得憨里憨气。

  宋卫风夹了一筷子长寿菜, 放入嘴中,“好吃。”

  虽然凉凉的,却没有任何凉菜的味道,浓香中还带点甜。

  “真的?”周自言被宋卫风的表情吸引, 也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啊, 果然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在以前的家乡里,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要做这样一道菜。

  正所谓穷也酥锅,富也酥锅,家家做酥锅,一家一个味。

  周自言做的,自然是他记忆里的酥锅。

  宋卫风打开手里的食盒,将菜一样样拿出来,分别为周自言介绍,“这道是小妞做的。这个是……豆丁切的菜,然后小妞做的。这个是我爹最拿手的一样农家菜……”

  最后端出来一小盘炒鸡块,“这个是我做的。”

  周自言的目光立刻落到那最后一盘菜上,“你做的?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暗红色的炒鸡块,还未尝,就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花椒味。

  一筷子下肚,周自言仔细品味了一番。

  香辣可口,还带着一点点椒麻,有点像现代的川菜。

  “怎么样?”宋卫风两手交握,看着有些紧张。

  “好吃!”周自言刚喝了酒,又吃了花椒,现在身上竟然开始冒热汗,“卫风,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宋卫风抿了抿唇,语焉不详,“小时候……吃过几次,便学会了。”

  现在只想做给周大哥吃,若是周大哥喜欢,他那就高兴。

  周自言点点头,晕乎乎的脑袋里冒出一点疑惑。

  马鸣沟这里的菜系,一般都偏甜。

  这种使用大量花椒的做法,好像只有庆京省的人会做。

  卫风小时候,是怎么吃过的?

  不过他现在的脑子不太适合思考。

  他又想了想,可能是有别的厨子学会了庆京省的口味,来马鸣沟开过酒楼。

  卫风小时候吃过也不奇怪。

  宋卫风把带来的所有菜都往周自言身边推了推,“周大哥,这些都是豆丁和小妞的心意,他们觉得自己的周夫子大过年的,孤孤单单一个人,甚是可怜,所以托我过来安慰你一下。”

  周自言盯着这些菜看了好一会,突然笑出了声,“难为、难为他们在过年时还记得我这个夫子。”

  豆丁和小妞越到过年就越高兴,每天都玩的疯疯的,没想到还记着他呢。

  “你可是他们的夫子,怎么会不惦记。”宋卫风挽袖为周自言布菜,“不光他们,就是花婶子他们也在商量着大年初一来拜年呢,周大哥,你可做好准备,要给娃娃掏压岁钱嘞。”

  周自言这会还没醒酒,直接撑着侧脸,“那我眼前这位小朋友,也要压岁钱么?”

  “……”宋卫风布菜的动作一停,复又重新布菜,只是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我都这个年纪了,早就不是小朋友了。”

  他是家中长子,怎么还能拿压岁钱。

  再过几年,便是他给小豆丁发压岁钱了。

  周自言浑身抠摸了半天,啥都没摸出来。

  径直起身,朝内屋走去。

  半晌,他拿着一根玉如意出来。

  “周大哥年长你这么多岁,自然不能没有长辈的样子。”周自言把玉如意放到宋卫风手里,忍着酒嗝道,“如意如意,事事顺心,希望宋卫风小朋友,来年……来年,能健康顺遂,万事无忧。”

  他现在手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这个玉如意还有点说法。

  正好宋卫风喜欢他那个玉如意的画,就当压岁钱给他吧。

  反正玉如意的设计都差不多,不怕宋卫风看出来。

  “周大哥……”宋卫风握着手心冰凉,怔住。

  玉体通透,触手冰凉,一看便知是好玉。

  这太贵重了,他不能要。

  “周大哥,这个太贵重了。”宋卫风把玉如意还回去,“心意我领了便是。”

  “不行。”周自言酒劲没过,说话带着几分霸道,他不由分说,又把玉如意塞回去,“我说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不要不行!”

  “那你,给我几个铜板吧。”宋卫风仍想推拒,实在是因为这个玉如意看着太贵重了。

  “那不行,那点小钱配不上我的宋啰啰。”周自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酒嗝,眼前晕晕乎乎,说话也没了章程,“你看你,长得漂亮,会读书,还会武艺。还会给我做钱袋子,和做菜……这么好,这么厉害的小哥儿,就这玉如意,最相配。”

  其实这玉如意,他也不满意。

  等他日后……再寻个更好的!

  宋卫风紧紧握着玉如意,心跳如擂鼓,“周大哥,那你……那你可有成亲的想法……”

  “那……那倒没有……”周自言按着额头歪倒在椅背上,“我,不能成亲的……”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可以成亲。

  不成不成,不能耽误别人。

  “……嗯。”宋卫风方才还跳动的心窝立刻变得平静。

  在这泛凉的深夜,他全身冒出一层冷汗。

  周大哥应当是还在介意自己‘天煞孤星’这回事,不难过,他一点都不难过。

  来日方长,他和周大哥,来日方长……

  这么想着,宋卫风收敛失态,如往常一样斟酒,“来,周大哥,过年了!”

  “好!”周自言抬杯,与宋卫风碰个正着。

  瓷杯相撞时,屋外天井之上的夜空,也绽起巨大烟花。

  五彩颜色,眼花缭乱。

  无数烟尘顺着夜风送往各家各户,带来新的一年。

  转过年去,整个马鸣沟都蒙上一层又激动,又紧张的氛围。

  无他,因为二月初就要童试第一场了。

  一月初,主簿带着三个衙役在县衙门口的告示牌张贴信息。

  衙役们嗓音响亮,声传几里,务必让所有人都知晓:“县试在即,凡有报名者,需尽早带着亲供信息去衙门礼房报名!”

  告示牌前围观的民众看着这张告示,议论纷纷。

  “哟,这就要童试嘞。”

  “是啊,这第一场就是县试!”

  “也不知道今年能中几个……”

  “不管中几个,谁家有考上的,那可就翻身了!”

  周自言和宋卫风带着宋豆丁第一时间去报了名。

  所谓亲供,便是考生的姓名与年龄,祖籍何处,有什么体貌特征。

  还有祖上三代的存殁履历。

  若是考生是过继者,除去写现任父母的三代,还要写上亲生父母的三代。

  亲供信息只是方便知县检查学子身份信息,所以周自言用的是现在户籍上的信息。

  至于宋豆丁,则握着笔,把他们老宋家祖宗都掰扯了一遍。

  还是宋卫风拦住他,才消停。

  从衙门出来,宋豆丁还有些恍惚,“夫子,我真的要去考试了啊。”

  “是啊。”周自言在心里盘算着童试的流程,与宋豆丁说,“豆丁,走,咱们还有好些事情要准备呢。”

  宋卫风背着手跟在旁边,“是啊,县试艰苦,咱们得多准备些厚衣服和吃食。”

  县试头试为一天,但其后还有覆试。

  算下来,一般都要考五场。

  但只有头场通过的人,才能参加参加后面的覆试。

  覆试只为选人,每一场都会筛人,筛到最后,人数越来越少。

  所以覆试具体为几场,要看本次参考考生有多少。

  大多数人一般都会做好一考考五天的准备。

  宋父专门找周自言请教了一番,在得知需要准备些什么时,马不停蹄去做准备。

  周自言和宋卫风分别准备了三身衣服,又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毛领披风。

  成年人抗冻,准备这些就差不多了。

  可宋豆丁不行,孩子小,身子骨也弱,若不好好保暖,搞不好只用一天就能落下病根。

  这时候,宋父托人从外面带回来一件正宗狐裘。

  狐裘大,宋父的意思是给宋卫风用。

  可宋卫风找人裁了,做成一件小狐裘,当天就披到宋豆丁身上。

  宋父见状,无奈摇头。

  周自言这边,廖为安也偷偷给他准备了一件毛绒大氅,说是由林范集倾情提供,害怕周自言冻死在考场上。

  周自言抱着大氅,“……”

  这个林范集,送东西都这么气人。

  保暖衣物准备好后,周自言又开始准备考试时需要的吃食。

  之前做好的腊肉,切成片,夹入馍中,再抹上一层酱,温饱足够。

  再重新做一些酥锅冻起来,到时候撑过县试不是问题。

  随着童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了更好的准备童试,周自言便停了家塾的课程。

  众人都表示理解。

  若是周自言能考上功名,于他们这些学生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宋豆丁随着日期将至,有些焦躁不安。

  就连过来做温习的宋卫风也有些沉默。

  二人看起来压力非常大。

  周自言便给宋豆丁放了假,让他和宋卫风回家好好休息。

  童试前五天,主簿又带人张贴了考棚所在地,要求考生尽快安排住宿问题。

  周自言一瞧,考棚就在马鸣沟郊外,靠近码头处。

  旁边便是欣阳书院所在的小阳山。

  周自言顺着告示牌上的路线寻过去。

  大庆的考棚都是一样的格局。

  前朝专门建造的大院子,所有房间全部打通。

  每隔三米便竖起一道墙,形成一个个单独的小隔间。

  除此之外,再有几处茅房,再无其他房间。

  而院中只有一座四四方方的木板告示牌,便是日后出成绩时,贴排名的地方。

  此时考棚外有重兵把守,无数衙役带着刀,将考棚里三层外三层护着。

  其内,知县与教谕,还有三位幕友已经提前住了进去。

  不到童试结束,他们不能出来。

  看到这样的架势,周自言难掩怀念。

  整整七年,他马上又要踏上这条科举路了。

  此去,人生重来,前路未知,只希望能重新走出一条让他自己满意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