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言和宋父都是男长辈, 不好和王小妞太过亲近。

  小丫头一边走一边掉眼泪,惹人心疼。

  回到宋家时,文秀正等在门口。

  文秀见到王小妞的哭脸, 直接把王小妞抱起来, 让王小妞靠在自己怀中。

  “文秀姐姐……”见到熟悉的大姐姐,王小妞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 紧紧贴住文秀。

  嗅着文秀浅淡的香气,她忍不住抽噎。

  文秀轻轻拍打王小妞的后背, 哄道:“不哭,不哭,跟姐姐去洗个热水澡。”

  她虽然没跟着去王家,但家中爱凑热闹的人可不少。

  看到宋父等人回来,连忙跑回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她料到王小妞一个小丫头可能会哭, 索性备好洗漱用具, 好让王小妞到家后可以先洗个热水澡, 舒服舒服。

  “去吧。”宋父叹气,拜托文秀好好安抚一下小丫头。

  文秀点点头。

  三人一起坐到厅堂中。

  彼时已经秋风渐起,身子也跟着泛起凉意。

  “这都是什么事啊。”宋父实在忍不住, 重重捶桌,“王大良是不是疯了,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王大还是读过书的, 竟然跟着他爹一起!”

  王大良就是王父的本名,王大便是王家大哥。

  宋父一直称王大良为老大哥,现在气上心头,直接称名道姓, 还不足以消气。

  什么魂魄压制,什么死后无坟, 光是听,他就后脊发凉。

  王家居然能对自己长女这么狠心,真是骇人听闻!

  周自言摇摇头,“我原先还以为王婶子是个好的,没想到……”

  听王小妞那个话,他还以为王母是真的思念女儿。

  或许是真心的吧。

  只是这点真心,比不上大儿子的前程重要。

  宋父仰头叹息,“就是可怜小妞了,多好的一个丫头,怎么摊上这么一家子。”

  爹不像爹,哥不像哥。

  连自己娘都不重视自己,小妞这丫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宋父临时想到一个办法,但要先询问宋豆丁的意见,“不行就让小妞先住咱们家里,豆丁啊,你说呢?”

  若是以前,宋豆丁早就上蹿下跳,调皮捣蛋了。

  可他现在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前后晃腿,不发一言。

  竟然连宋父的询问都没听见。

  “豆丁,没事吧?”周自言担心小豆丁被这件事刺激到,摸摸小豆丁的脸。

  还好还好,温度如常。

  宋豆丁咬着下唇,不知在脑中想了多少事情。

  半晌后,他仰起头,目光炯炯,“夫子,我们去上课吧,这次童试,我一定要上榜。”

  只要他能考出好成绩,那他哥哥,他爹,还有小妞,都不会被人欺负了。

  他要一路考到大官,让大庆再也没有王小妞爹这样的人!

  周自言就猜到宋豆丁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现在却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只能牵起小豆丁,向宋父告退。

  几天后,县衙针对这件事,出了告示。

  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说明了整件事的原委。

  看过的人纷纷叹为观止。

  “这是真的吗?那不就是俺家隔壁的巷子?”

  “哎哟哟,那王家平时看着可老实了,没想到会这么干。”

  “张家可真不是个东西啊,亏我还在他们家那里买过肉嘞,以后再也不去了,不去了!”

  “……”

  主簿还专门带着衙役站在公告栏附近,“大家都看仔细了,不明白的就多问问,咱们都会一一解答。”

  “看过了,就要记在心里!咱们马鸣沟,自古以来就是清明之地,决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若是还有人敢以身试险,就别怪知县大人心狠了!”

  衙役们腰带银刀,凶神恶煞,狠狠警醒了一波前来的民众。

  周自言左手牵着宋豆丁,右手牵着王小妞。

  也跟着受了一波教育。

  周自言并不奇怪知县为什么会这么做。

  大庆民间读过书的人还是少,常有卖儿卖女,不敬父母不爱兄弟姐妹之事发生。

  但在伦理道德方面,大庆决不允许这些行为,所以专门出台了许多律文。

  要求为人父母的,可以断亲,可以换子,但都要经过衙门宗族同意,不得私自进行。

  若有违者,施仗刑。

  不过正如其他律文一样,存在是存在,会不会被民间遵守就不好说了。

  也是张家王家正好撞枪口上,被知县拿来‘祭天’,以儆效尤。

  周自言打量了一圈围在告示周围的百姓,看大家的脸色,效果应该很不错。

  虽然不能完全打消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但能安分一时是一时。

  在告示旁边,还有一篇小表彰文,由县丞亲笔撰写。

  “王家二女,宋家幼子,心怀炙勇,敢向威行,于众人中,如明珠,如珍玉。愿天下幼童皆能有其勇气炽热,好读书,懂文理,春月柳濯,朝霞举轩。”

  周自言一字一句念出来,“豆丁,小妞,知县夸你们呢。”

  短短一百来个字,王小妞和宋豆丁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夫子,你看我,还没考试就已经被知县大人认识了。”宋豆丁挺起胸膛,骄傲。

  王小妞还不认字,但也跟着骄傲。

  周自言失笑,“你们两个啊!”

  人小鬼大的鬼灵精!

  张家涉事人员,因为这件事,被知县判了个草菅人命的罪行,需要上报府衙才行,所以至今还在收押。

  只是张老娘好像扛下了所有罪行,愿意替张屠户受刑罚。

  所以张家其他人正在和知县掰扯。

  遇上这种愿意替子顶罪的娘,想来知县应该很是头大。

  而王父和王大哥作为从犯,犯的却是私下买卖子女的罪行。

  不需要服刑,只是需要一人打二十大板,再在县衙的监管下,劳作一年。

  王家老大因为正在读书,还准备参加童试,被知县准许考完试再劳作。

  王父和王母本想替王老大执行,反被知县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能灰溜溜地回家。

  王小妞这几天一直住在宋家,王家剩下的人也不来关心。

  现在王家人都从衙门回家了,也不曾过来接王小妞回去。

  宋父知道后,什么都没说。

  只让文秀默默收拾出一间适合小丫头常住的屋子。

  周自言看在眼中,越发觉得‘人善被人欺’。

  虽然王家态度模糊,但宋豆丁和王小妞却是一战成名。

  本来这件事发生以后,大部分人对两个小孩的评价都不算好。

  毕竟在这个朝代,父母是天的道理亘古已久。

  孩子敢让老子不好,那就是孩子的错处!

  但知县的态度有很大引导力。

  衙门出的表彰文,无限放大他们的勇敢,弱化两个孩子和父母之间的问题。

  反而扭转了邻里大众的看法。

  瞧瞧,人家小孩六七岁就懂这么多,还敢直接去衙门!

  多了不起啊!

  现在整个城南都知道,春六巷出了两个了不得的小孩!

  一个宋家幼子,不仅能背诵大庆律文,还敢对峙公堂,

  一个王家幼女,虽不识字,却懂人伦,敢为亲姐状告父母。

  多少人家的小孩被父母耳提命面,要他们好好读书,将来也做一个被知县表彰的小孩。

  小孩们只能捂住耳朵,又烦又不能吭声,怕挨打。

  连回到马鸣书院读书的宋卫风,都被新掌院叫去,询问宋家幼子的事情。

  新掌院姓廖,名为安。

  面对新掌院,宋卫风那叫一个拘谨。

  他真的很想认真回答新掌院的问题,可新掌院问的都是什么呀?

  “宋学子,那位周夫子,平时有没有教策论?”

  “周夫子可曾讲过,如何让算术更容易?”

  “周夫子有没有带你们登高观星啊!”

  “宋家幼子是否已经背过科考的内容了?”

  “这位宋家幼子最擅哪一道啊,可是算术?”

  “宋学子,你这儿可有宋家幼子做的诗词?”

  宋卫风:“……”

  廖掌院莫不是疯了吧!

  宋豆丁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廖为安心里苦啊。

  周自言当日可是说了,要带着自己的徒弟回京和林相公比一比。

  那还能比什么?

  自然是比徒弟的学问了!

  林相公的徒弟是谁?

  他廖为安啊!

  此时不探敌情,更待何时!!

  面对廖掌院的各项询问,宋卫风只能皱着眉头,“不知道”“不清楚”“学生不知”。

  没办法,他也确实不知道嘛。

  知县特意把王家两女的事情写成折子,上告府城。

  以表自己治下清明,马鸣沟民风淳朴。

  府城的人看过马鸣沟的折子,也对这位王家小女颇为意外。

  府城不乏聪慧的小孩,可他们大多家世极好,也极懂规矩,怕是做不出来这种状告衙门的事情。

  也就只有马鸣沟这样的小城镇,才能养育出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童。

  不错,不错,当赏!

  等宋家收到知县带来的赏赐后,都蒙了。

  他们的事情还闹到府城去了?

  府城的官老爷们都知道他们啦?

  “嗷嗷嗷啊!”宋豆丁一蹦三尺高,举着手里的礼品到处跑,不停地喧闹,“府城的大官都认识我宋豆丁了,府城的大官都认识我宋豆丁了!”

  他马上就可以去庆京省做大官了!

  他要见到‘总宪’大人了!

  “你们可真厉害!”蒋庆庆拉着王小妞的手,羡慕,“府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了。”

  “……”周自言照着宋豆丁的脑门来了一下,毫不客气。

  “嗷呜。”宋豆丁挨打,捂着脑门哀哀叫痛,却不敢反抗夫子的威严。

  这件事除了让两个小孩小小的火了一把外,连带着周自言这个夫子也跟着出了一下风头。

  毕竟他可是宋豆丁的夫子!

  宋豆丁能有现在的学问和胆气,一看就是请的夫子好,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学生!

  所以周自言虽还没去童试,但知县和府城的官老爷们都已经知道,在马鸣沟有一位周夫子,教出一个宋家幼子。

  这位周夫子,是个人才啊!

  不管外界如何谈论,万般虚名,周自言并不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原来庄宅行那处院落的主人,就是王家人!

  而现在,衙门没收了王家人买的院落,又挂到庄宅行去了!

  庄宅行负责人记着温和有礼,又多次来访的周自言,所以在院子被挂到庄宅行的第一时间,就让小厮去宋家找人。

  得知这件事,周自言二话不说,拿钱买院子。

  以前周自言身边只有一个跟屁虫宋豆丁,现在多了另一个跟屁虫王小妞。

  周自言去哪,他们俩就跟着去哪,只能带着俩小孩一起去庄宅行。

  在庄宅行交了银子,又按好手印,这处院落的地契和钥匙就交到周自言手中。

  从此,他在马鸣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有房有钱的周自言顿时豪气冲天,“走,一人一根糖葫芦!”

  “好耶!”宋豆丁和王小妞全都高兴地蹦起来。

  周自言难得高兴,也给自己买了一根。

  一大人两小孩,一人一根糖葫芦,啃着糖块来到周自言新出炉的房子面前。

  灰绿色掉渣的墙壁。

  斑驳的暗红色大门上还挂着一处铜锁。

  周自言用庄宅行给的钥匙开门,扑面而来便是一阵尘土的气味。

  迈过门槛,周自言发现,右前方竟然有一棵黄木香!

  只看着这棵黄木香,他就已经能想到春天时,这个院子会有多美丽。

  现在已是初秋,黄木香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枝丫。

  待到来年春天,春风一过,枝头便会覆上一簇一簇的黄色鲜花,层层叠叠,娇艳妩媚。

  到那时,在树下摆茶下棋看书,一呼一吸皆是享受。

  “哇哇哇,好大的院子啊!”宋豆丁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踩石爬墙,一刻停不下来,“夫子,我以后就要在这里上课了吗?!”

  真不敢想象,他也能正儿八经上学了!

  宋豆丁在左边跑,王小妞就在右边跑。

  秋风卷着泛黄的落叶落在王小妞的身上,惹来小丫头咯咯笑。

  虽然她的家人现在都好似遗忘了她一般,可她却有一种疯魔一般的松快和自由!

  真好啊,她能读书了!

  “你俩要是摔倒了,我可不管你们。”周自言笑着摇头,背手继续往里走。

  这处院子是一进的,穿过垂花门便是厅堂。

  厅堂之后就是厨房与主人家的卧房。

  宅子应该是刚建没多少年,虽然有点土渣,却并不老旧。

  青瓷瓦砖,还有镂空雕花门窗,都透着一股古朴的气息。

  只是这处宅子极为空旷,没有半点家具。

  要是想用起来,还得先打一套家具才行。

  说实话,周自言极为想念现代的桌椅板凳,还有黑板。

  还是用惯了的教学工具更舒服啊。

  周自言拍掉手上的土渣,走过昏暗的房间,不知何时,前院里整整齐齐站了五个小孩。

  还是那个熟悉的高矮个排列方式。

  二棍戳戳宋豆丁。

  宋豆丁心领神会,大喊:“夫子!”

  一声‘夫子’落下,后面紧跟四道齐整的‘夫子’。

  周自言大概知道这帮小萝卜要做什么,站在原地,背手。

  腰背微微挺起,等着看小孩们接下来的动作。

  王小妞大声道:“夫子,我……我反正现在住在宋家,一定能跟您读书啦!”

  “我回家磨了我爹我娘好久,他们才同意。”这是蒋庆庆。

  二棍闷声道:“爷爷奶奶一听能让我读书,高兴地都不会说话了。”

  庞大山拍拍胸膛,“我告诉爹娘,一定考个功名回来,他们可高兴了。”

  宋豆丁什么都没说,就咧着嘴笑。

  最后,五个小孩全都两手相并,拱至胸前,恭敬行礼。

  “夫子在上,学生王小妞有礼。”

  “夫子在上,学生蒋庆庆有礼。”

  “夫子在上,学生二棍有礼。”

  “夫子在上,学生宋豆丁有礼。”

  “夫子在上,学生庞大山有礼。”

  这一声声夫子,叫得胸膛滚烫,振聋发聩。

  宋父已经把束脩的事情私下告诉了他们五个人。

  他们没想到最后是周夫子免去了他们的束脩,愿意白白教他们学问。

  他们现在人小,手里也没有银子,却不愿意白受周自言的恩惠。

  所以他们找到宋豆丁,提前学习了学子礼。

  不想因为不懂礼貌,而在夫子面前丢脸。

  周自言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唇角上扬,“行,那你们以后都是我的学生。只是咱们这课堂还没建起来了。夫子得先去打一套家具。”

  林范集没骗他,收徒教学生确实是一件美事。

  看着眼前一排积极向上的小萝卜头,周自言顿觉天地舒畅,痛快淋漓。

  周自言大手一挥,“宋豆丁,这几天都别闲着,先让你的四位同窗,了解一下什么是《三字经》和《千字文》。要是能教会他们读音和认字,夫子有奖励。你们也是,不管能学会认几个字,都有奖励!”

  “好耶!!”宋豆丁听到奖励,立刻乐得找不着北。

  催着其他四人去跟他学习。

  一众小萝卜头一听可以先学认字,半点犹豫都没有,全都跟着宋豆丁跑了。

  这群孩子,似乎有自己的秘密基地。

  做什么都去那个地方。

  周自言不知道秘密基地在哪,反正只要不让他们闲着,再去闯祸就行了。

  他还得去找木匠打家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