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家夫子转变为家塾老师, 周自言的空闲时间多了起来。

  宋父因为周自言免去了宋豆丁的束脩,说什么都要周自言再在宋家多住一段时间才行。

  周自言怎么说都没用,只能应下。

  正好院子还没建好, 他也贪嘴宋家厨房的糕点。

  花费两天时间, 周自言画好自己心目中的家具图纸,准备寻摸一个靠谱的木匠。

  宋父听说周自言要找木匠, 推荐他去城西北,“咱们城南这都是海货, 要买东西还是得去城西北,那儿东西多。”

  周自言觉得,宋父怎么说也是在马鸣沟生活过一年多的人。

  而且经常走南闯北,他的话肯定没错。

  那就去城西北吧!

  宋豆丁得知周自言又要去城西北,捧着一封信‘哒哒哒’跑过来, “夫子, 夫子, 帮我把这封信送去书院吧!我给我哥写的,写了好几天呢!”

  “你怎么不自己去送?”周自言收下信,敲了宋豆丁一记。

  宋豆丁摸摸脑袋, “夫子,我最近可忙了, 我可没时间。大山庆庆他们还等着我呢!”

  “你小子, 人小鬼大。”看着宋豆丁的背影,周自言哭笑不得。

  自从五个小朋友知道学好字后会有奖励,每天天不亮就聚到他们的秘密基地。

  由宋豆丁领着读书念字。

  周自言几次想问他们的教学进度,偏偏宋豆丁每次都摇头。

  不说, 挨揍也不说。

  弄得周自言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五个到底学了什么,到底有没有学到东西。

  不过倒也不怕, 等上课那天便见分晓。

  周自言收好宋豆丁的信,特意起了个大早,坐上牛车往城西北赶去。

  马鸣沟城南靠海,所以海货居多,天蓝气清。

  每一口呼吸都好像带着一点海水的潮湿。

  城西北靠外府,多行商。

  各大商品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他这趟除了要打家具,还需要订购一些被褥和衣物。

  城西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正是清晨。

  其他摊贩还在睡梦中,而卖早点的摊位已经早早打开。

  “包子,刚出炉的大包子!肉香,菜鲜嘞!”

  “米粥咯,卖米粥咯,一碗米粥顶一天啊!”

  “葱花面,刚做好的葱花面!”

  牛车正好停在一处卖包子的摊前,闻着喷香的包子,周自言觉得自己刚吃饱的胃又开始饿了。

  早上就喝了一碗粥,饿也是很正常的!

  买!

  周自言从牛车上下来,什么都没干呢,手上先拿了两个大包子。

  一口开药,肉汁在嘴中爆炸。

  周自言幸福地眯起眼,顺着包子老板指的方向,找到城西北最有名的木匠小铺。

  迈过窄小的门框,里面是一间巨大院子。

  黄土地上整整齐齐放了好几排木质工具,卯榫,挤楔,半榫破头楔……

  精密的结构,平滑的表面。

  每路过一件,周自言便会为木匠的巧思而惊讶一次。

  主屋是简单的茅草房。

  屋檐下坐着一个身穿短褂,正在削木头的大伯。

  周自言:“……”

  这位大伯,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周自言还没确定是谁。

  那位大伯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立即笑开,“哟,周学子,你又来城西北啊?”

  “大伯?”

  周自言快步上前,喜出望外。

  这位就是那天在马鸣书院门口找他做算术的大伯。

  没想到大伯就是城西北做工最好的木匠。

  难怪短短半年就能挣下那么多银子!

  大伯那手巾擦擦手,把手上的木屑都抖下去,邀周自言坐下,“来来,坐坐。”

  “大伯,我今儿是想找您打一套家具。”周自言盘腿坐到蒲团上,把自己画好的粗略设计图拿出来,“这个是桌子,旁边这个是椅子……还想要一套普通的大圆桌椅……”

  大庆书院的桌子都是长条矮桌,学子必须盘腿坐在坐垫上。

  这个姿势看书的时候确实风流潇洒,但周自言总觉得时间一长就会让人驼背。

  还是现代的板凳桌椅好。

  桌子上还有‘小抽屉’,能放自己的个人物品。

  至于自己需要用的家具,无非一桌一椅,一条桌案,脚凳。

  床和躺椅等大件,周自言一窍不通,打算直接买现成的。

  像书柜,木架等物件,现在也用不着,以后再慢慢添置就是。

  大伯皱着眉把周自言的图纸好好看了一遍,还是没看懂周自言要表达什么。

  这纸上画得都是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后生啊,你这是要打个什么东西啊?大伯咋没看懂哩。”

  周自言无奈。

  他不懂设计图要怎么画,只能在纸上甩两笔,大体勾勒出他想要的东西。

  为了避免误会,他还特意画了三个面,把正面、侧面还有背面(里面)都展现出来。

  没想到,还是不能让人看懂!

  “就是一个四方桌,但是要掏一个洞出来。”周自言手脚并用,开始比划,“然后配套一个凳子,要那种高一点的凳子,就是我纸上写的那个高度,正好符合人体工学……”

  “啥人体工学?

  ”大伯感觉自己越听越乱,这后生咋说胡话哩!

  周自言撸起袖子,和大伯杠上了,“大伯,咱们这个人的身体,和,家具,还有整体的环境是一个整体。咱们现在坐得舒不舒服,和屁股底下这个垫子,还有周围的环境有关系,要想人舒服,那就得在家具和环境上下功夫。就像椅子,椅子高了不舒服,矮了也不舒服,就刚刚好一个高度,是最适合使用的。”

  大伯干了大半辈子木匠,立刻理解周自言的意思,“后生,你莫骗大伯,你写的这个,真是最合适的?”

  周自言强调,“最适合我使用。人和人之间,身高,胖瘦,都不一样啊大伯!”

  这个数值是他根据五个小朋友的身高计算得来的。

  只适合他们五个用,并不具备普遍性。

  “你说的在理。”大伯好像明白了什么新知识,从垫子上坐起来,把周自言也拉上,“来来来,和大伯详细说说这个、这个什么人体……”

  周自言快步跟上,“成!”

  为了他的家具,拼了!

  周自言来的时候还是早上,等他和大伯沟通完,已经到晌午。

  整整一早上,他都在解释什么是人体工学,什么是数值。

  令他没想到的是,大伯虽然不认字,也不懂数,但大伯不愧是干了十几年木匠的人。

  他早就在日常工作中,无意识使用‘人体工学’的概念。

  只是大伯并不能系统地总结这些道理。

  导致这个概念,只能模模糊糊地存在在大伯脑海中。

  如今被周自言一说,大伯一点就通,终于知道自己一直追求的是什么!

  木匠木匠,除了追求作品的完美,剩下的不就是希望购买者能用得舒服吗!

  原来不能光从制作手艺上考虑,还得结合使用者自身去考量啊!

  大伯摸着周自言的手,像摸什么金疙瘩一样,“后生,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来的莫?咋这么聪明呢!”

  周自言点点头,“是啊,都是书上讲的。”

  “真好,可惜大伯年纪大咯,再看书也来不及了。”大伯充满惋惜,“家里的小孙子也不爱读书,整天就愿意跟着我捣鼓木头,将来就愿意做个木匠……”

  大伯从小就觉得人应该读书,结果他们家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爱读书。

  他儿子不爱,他孙子也不愿意!

  他们家倒是传承木匠手艺了,可以一大家子全都不爱读书,这可咋整?

  “大伯,读书和年纪没有什么关系,您看庆京省,多少大儒都和您一个年纪,天天书不离手嘞。”周自言说的就是林范集,“庆京省的林相公,多大多厉害的人啊,现在每天睡前都还要看书呢。大伯,只要你愿意看书,来得及,怎么就来不及。”

  “真嘞?后生,你可别骗大伯啊。”大伯第一次听说,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能读书,有些不敢相信。

  周自言故意端起脸,“大伯,我读过这么多书,怎么会骗人?信我便是!”

  大伯想了想,“成,明天俺也去书铺买两本书回来学学认字!”

  周自言读过这么多书,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再说人家庆京省的大人都还在读书,他一个粗糙老汉也得跟着认认字啊!

  周自言在大伯这里订了一整套家具,选用的都是中等木材。

  大伯还记着周自言上次算账的恩情,所以这次说什么都不收钱。

  周自言塞了四五次,都没把银子塞过去。

  又怕自己打这么多家具,会让大伯破费。

  谁想到大伯一听周自言这个担心,笑得不行,“后生,你放心吧,大伯在马鸣沟做了一辈子木匠,咋都饿不死!放心!”

  大伯都这么说了,周自言只好拱手,“多谢大伯!”

  周自言还记着要去送信的任务,和大伯约定好制作工期后便离开。

  看看日头,都晌午了,书院应该午休了吧?

  周自言顶着秋日走到马鸣书院门口,敲响大门。

  门房开门的时候,周自言发现这位门房小哥手里居然拿着一本书。

  想来是正趁着午休时间看书呢。

  连门房小哥都在看书?

  看来书院现在的内部氛围很是积极向上啊。

  周自言顿时肃然起敬,“您好,在下姓周,家中有事找一下书院的宋卫风宋学子。”

  “周公子,您稍等。”小哥放下书,又关上门。

  周自言便撩袍坐到台阶上,借书院大门之上的翘脚屋檐挡住秋日的阳光。

  不一会,身后的大门再次打开。

  这次出现一张清丽的小脸,俏皮地探出半个脑袋,“周大哥?”

  眉目舒展,神采飞扬。

  与之前郁郁寡欢的宋卫风,简直是两个人。

  “卫风。”周自言笑着朝他挥挥手。

  心里却在犯嘀咕。

  咋回事,他怎么一看到宋卫风玉珠似的脸盘子就这么开心?

  宋卫风站到周自言身前,“张小哥来叫我,说一位姓周的公子找,我一猜就是你。”

  清瘦的身躯恰好替周自言挡住头顶的秋阳。

  周自言站起来,摸摸后脑勺,“这里的门房也姓张啊。”

  起猛了有点气血上头。

  居然和宋家的门房小张一个姓,难道所有门房都姓张?

  宋卫风甩给周自言一个无语的表情,“张是大姓……”

  只是巧合,巧合!

  “周大哥,你用饭了没?廖掌院听说你是夫子,想邀你进去用饭呢。”

  “廖掌院?谁——啊,我想起来了,廖为安!”周自言差点忘记廖为安在马鸣书院的职位,“能尝到马鸣书院的饭菜,那自然是好的!”

  虽然他现在不差钱,但是能蹭一顿是一顿!

  更何况,蹭的还是廖为安的,那更好了!

  廖为安以前在庆京省吃了他多少吨烤肉,现在也该他这个一介白身的周夫子去蹭蹭饭了。

  宋卫风邀周自言进门,随手关上书院大门,“周大哥,你怎么认识廖掌院的?”

  廖掌院可是庆京省来的……对了,周大哥也是庆京省过来的。

  难道他们二人以前认识吗?

  “啊,我那天碰到的书院里的人,就是你们廖掌院。”周自言半真半假的说,“他把信交给我的时候,说了他的名字和职位,所以我记住了。不过刚刚一时没想起来。”

  “原来是这样。”宋卫风点点头,把周自言带去他们书院的用膳大厅。

  马鸣书院的伙房在正东,所以也叫东厨。

  书院似乎专门建了一处空旷的庭院供学子们用饭。

  而一墙之隔的后面,便是厨房。

  这种结构,有点像现代学校的食堂。

  不过说是古代食堂也没什么错。

  周自言踏进东厨的大门。

  里面坐满了学生,都在低头用饭。

  即便有交谈,也是小声讨论,绝无大声喧哗之景。

  “周大哥,来这里,叶朗已经找好座位了。”宋卫风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将周自言拉倒叶朗在的位置,“我去端饭。”

  叶朗看到周自言,起身行礼,“周夫子。”

  他已经通过宋卫风得知,这位周先生正式成为宋豆丁的夫子,所以也跟着改换了称呼。

  “坐吧。”周自言小幅度摆手,让叶朗快坐下。

  这里这么多学子,做什么行礼!

  他又不是马鸣书院的夫子,让学子们看到了多尴尬。

  叶朗提前摆好碗筷和米饭,“周夫子来的巧,今儿东厨做了八宝肉圆。”

  “八宝肉圆?那我可有口福了。”周自言只听这个名字,就觉的应该很好吃。

  廖为安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这年头能够上书院的家庭,家底都不薄。

  所以东厨每日三餐都做足做量,每天至少一顿饭里有荤菜。

  束脩不包含一日三餐,所以学子们想吃什么,得自己额外另买。

  周自言来的这一天正巧,东厨做了八宝肉圆。

  宋卫风用食盒提了三份八宝肉圆回来。

  颗颗饱满的米粒与肉相结合,滚成一个个圆润的丸子,浇上汤汁,再撒上点缀的葱花。

  色泽油亮,闻之口水横流。

  宋卫风刚放下食盒,还没等把八宝肉圆摆出来,那位廖掌院便挥着小扇子从后厨走出来。

  一张慈眉带笑的脸,宽袍行衣,清清素素。

  “廖掌院!”一看到廖掌院,宋卫风和叶朗连忙拱手行礼。

  周围一圈的学子也放下手中食物,纷纷与廖为安行礼。

  廖为安看在眼里,用扇子把他们的礼节压下去,“不用不用,好好吃饭,好好吃饭。”

  众学子应道:“是!”

  周自言自从看到八宝肉圆,就一直在想象这份八宝肉圆的味道。

  一时忘记廖为安的存在。

  宋卫风看在眼里,害怕廖掌院生气,赶紧拽着他的周大哥一起站起来,“廖掌院,这是家中幼子的夫子,周夫子。”

  周自言正想伸筷子尝一尝八宝肉圆的味道,结果被宋卫风拽起来,手中的筷子还未放下。

  与廖为安四目相对好一会。

  周自言终于反应过来,放好筷子,拱手,“廖掌院,久仰大名!”

  廖为安:“……”

  阴阳怪气,后脊发凉!

  他廖为安哪能受周自言这一礼!

  要是庆京省的老师知道他受了周自言的学子礼,怕是能从庆京省追过来打他一顿!

  “不敢不敢,快坐,快坐。”

  一想到自家老师的‘凶猛’,廖为安赶紧让面前三个都坐下。

  别站着了,站着就容易行礼。

  一行礼就容易出事。

  四人一起落座,廖为安对面坐着周自言。

  一看到周自言这张脸,他本能挽起袖子,伸筷为周自言夹好八宝肉圆。

  廖为安习以为常。

  周自言与林范集交好,又曾教过他们许多学识。

  所以在庆京省时,他们几个徒弟就经常这么伺候周自言。

  来到马鸣沟,这习惯也没改过来。

  周自言更是没意识到问题所在,面不改色地岔开那个八宝肉圆,赞不绝口“不错,好香!”

  马鸣书院的东厨手艺真不错,混着米饭吃下,浓香四溢。

  宋卫风和叶朗看得清清楚楚,具不理解,“……”

  他们没看错吧?

  庆京省来的廖掌院,在为周夫子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