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言做好决定, 第二天一早,便去户籍所改户籍。

  许是之前那位黄册官说了什么,周自言一踏进户籍所, 便有人把他引到旁边小隔间, 让他稍等。

  周自言点点头,依言等待。

  不一会, 那位熟悉的黄册官便捧着马鸣沟的黄册前来。

  按规定来说,大庆是不允许销户重建的。

  但这位大人拿的可是天子口谕……

  所以黄册官什么都没说, 只按照周自言的意思,把他的户籍落到马鸣沟。

  再重新登记好他的名字和籍贯。

  短短两刻钟,周自言便改好了户籍。

  毕竟还是原身的身体,在父母亲眷那一栏,周自言选择继续沿用原身的经历, 父母早亡, 无其他亲戚。

  正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黄册官在马鸣沟黄册上誊上‘周自言’三个字, 又重新做了一份户籍信息,递给周自言,十分恭敬, “大人,您的户籍做好了。”

  “多谢大人。”看着自己的新户籍, 周自言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

  从此, 左都御史‘游大人’只存在庆京省,如非必要,不会再被他人熟知。

  而世间多了一个白身书生周自言。

  不管科举、收徒,以后他都可以用自己的名字行事了。

  周自言改好户籍这件事, 没有告诉其他人。

  在宋家,他只说自己的户籍已从别处迁过来, 自己现在是马鸣沟人。

  对此,宋卫风和宋豆丁都非常开心,感觉他们与周夫子更亲近了。

  周自言原先只打算找一处自己住的地方,所以选择标准很宽泛。

  但现在要教五个小徒弟,那就势必要选一个带大院子的房子。

  这样才方便小萝卜头们就坐。

  他带着新的选择标准,又跑了好几趟庄宅行,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房源。

  他越看越觉得,之前相中的那处王家院落最合适。

  只可惜人家不卖。

  又一次从庄宅行无疾而归。

  周自言摸摸自己的肚子,真是又饿又泄气。

  不然就寄希望于宋伯父,祈祷他愿意把宋家变成私学,供给小萝卜头们上学用。

  看宋父之前对读书人的尊敬之情……搞不好还真可以。

  周自言苦中作乐,还没从庄宅行走两步,就被人拦下。

  “这位公子,这是我家公子的拜帖。”拦人的小厮恭敬奉上一封烫金拜帖。

  小厮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但是能让他家公子奉拜帖,这个人一定不同寻常。

  “拜帖?”周自言不甚明白,他现在啥也不是,居然还有人给他送拜帖?

  打开一看,直接去看最末尾的落款。

  居然是廖为安。

  廖为安,林范集的学生之一,庆京省人。

  其父世家出身,任正七品大理评事,母亲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看到这个名字,周自言就明白了。

  将拜帖收到袖中,揣起手,“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回公子,我家公子正等着您呢。”小厮转身,以掌展向廖为安所在的马车,“公子若是有时间,现在就能见。”

  周自言肚子还饿着呢,于是往周围瞄了瞄。

  看到庄宅行不远处有一个面摊子,便对小厮说:“我现在有点饿了,让你家公子随我一起去吃碗面条吧。”

  “这……”小厮有些为难。

  他家公子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面摊上吃面条呢?!

  周自言摆摆手,“你只管去问,若他不愿意,那他就不用来见我了。”

  撂下这句话,周自言率先离开。

  面摊老板是个哥儿,盘发敷面,应当已经嫁人。

  他系着围裙,撒葱花,捞面条,一气呵成。

  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少年,正端着餐盘到处跑。

  小小一家面摊,处处是烟火气息。

  周自言撩袍坐下,抬手叫面,“老板,两碗面条,一碗不要葱花,一碗放点肉片。”

  “好嘞!”哥儿老板脆生回应。

  周自言拿起桌上的抹布,自己擦干净桌子。

  板凳还没坐热,对面便站好一个人。

  廖为安一身淡青灰色圆领袍,精纹缠身,腰配琳琅,端手站在周自言对面,恭谨有礼,“周相公。”

  他的年纪比周自言大些许。

  现在站在周自言面前,却有一些紧张和下位之势。

  毕竟眼前这位‘周相公’,现在虽是一介白身,可以前官阶比他大,又和自己的老师称兄道弟,他怎敢冒犯。

  “坐吧,给你点了一碗面条,多放了几片肉。”周自言擦干净筷子,给廖为安放好。

  廖为安轻轻一笑,放好手里的蓝布包袱,“游……周相公还记得学生爱吃肉。”

  掀袍落座,清清飒飒。

  既然面前的旧人已经改换门姓,那自然也应该用新的姓名相称。

  周自言并没在意廖为安的称呼变化,他回想起以前在庆京省的日子,心中发笑,“怎么会不记得,以前你和你那些同门每次来我府上,总唤着要吃烤肉,炖肉……”

  那时候他虽然和林范集吵吵闹闹,私下却经常和林范集的几个徒弟来往。

  他凭借一手好手艺,成功俘虏林范集所有的徒弟,气得小老头无话可说。

  廖为安一边听一边挽袖为周自言倒茶……不,是倒水。

  这处面摊没有什么茶水,只有白开水。

  小少年端着两碗面条过来,周自言拿了不放葱花的那一碗。

  廖为安自然接下另一碗。

  面条还热乎着,周自言已经快饿扁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吃。

  廖为安看在眼里,开口道:“算算日子,学生与周相公,已有四个月未见了。”

  普普通通的瓷碗,旁边还有一个小缺口。

  与周自言以前在京中用的精致碗具天差地别。

  没想到曾经在庆京省声明开外的游大人,现在居然窝在一家小小的面摊上吃面条。

  “林老头没骂我吧?”周自言咽下一口面条,指尖摸上瓷碗的缺口,微有刺痛,“他是不是埋怨我来着。”

  敬宣帝罢他官的时候,没有声张,只派了一个和周自言相熟的公公传旨。

  估计是想给他留点脸面。

  所以他也没声张,只在离京前一夜,悄悄给自己的亲朋们写下一封书信。

  等友人们收到书信时,他已经乘船南下了。

  “老师听说您要离京,第一时间便去您府上,不过老师腿脚慢,晚了一步,那时候您已经离京了。”廖为安想到老师不顾形象,破口大骂的模样,忍俊不禁,“您估计也能想得到,老师站在您府门口,骂了一个多时辰。”

  他老师和这位周相公的关系,似友人,又像师生。

  互为知己,却又彼此不对付。

  他和其他几个师兄弟探讨了好多年,仍是不明白一老一少是如何相处成那般模样的。

  只能说缘分到了,便不需要顾虑太多。

  “就猜到了,他肯定骂死我了。”周自言狼吞虎咽吃完一碗面条,随手抹去唇边的汤面残留,“你来马鸣沟要做什么?你可是地地道道的庆京省人,在马鸣沟哪来的亲戚?”

  “老师在您走后,气冲冲写了三道折子,去和天子辩论。”廖为安说,“实不相瞒,老师那个脾气……哎,最后在御书房和天子吵得不可开交。随后老师告病休假,现在正在府里养花逗鸟呢。”

  “小老头还挺会享受的。”周自言嫉妒。

  瞧瞧,这就是他和林范集的区别。

  同样是吵架,林老头就能在府里养花逗鸟,他就被罢官!

  气死人了!

  廖为安接着说:“老师虽然在府中休假,但他一直在寻找您的踪迹,只是周相公您实在是太不走寻常路了,官道不走,偏走小路。”

  作为林相公的学生,他不止一次听到年迈的老师在书房痛骂周自言。

  骂他脑子有病,赌气离京。

  还骂他像个小老鼠,处处钻营,叫人找不到痕迹。

  周自言笑笑,“走官道有什么意思,风景可都在小路上。”

  他这一路就没走过几次官道,不是在爬山就是在坐船。

  虽然累了点,花的钱多了点,可沿途的风景真的没得说。

  也算了却他没法游览祖国风景的一个小遗憾。

  “林老头骂我的话应该不咋好听吧,没事,我了解。”周自言坦坦荡荡,“毕竟我也骂过他老王八,没事。”

  廖为安:“……”

  老王八和小老鼠。

  他一个学生哪儿敢接话。

  周自言问道:“马鸣书院那件事,是你解决的?”

  “让周相公见笑了。”提到谢金玉这件事,廖为安羞愧难当,“这件事是学生思虑不周,没想到小小一个书院,竟有这种不贤之事。”

  他受邀前往马鸣书院,见到一片祥和之景,便以为整个书院都是清正风气。

  直到那天书院门口的话传到耳朵中,他才知道自己被蒙骗了多久。

  所以他加紧处理了这件事,生怕在周相公这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周自言道:“没事,你还年轻嘛。”

  明明自己年纪比廖为安还小几岁,说出来的话却极为老成。

  廖为安一点不觉奇怪,只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又把手边的蓝布包袱递给周自言,“这是老师要我带给您的。学生南下只为游历求学,自从老师找到您的踪迹,便托我给您带来这些东西。”

  周自言打开信封,“哟,小老头还知道给我带礼物了?”

  看了一秒,又面无表情地放好。

  妈/的,就说林老头没那么好心。

  一封信,只有一句话:“你这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笔走游龙,气势骇人。

  林范集居然骂他是臭石头?

  啥意思,是讽刺他不会说话,居然不告诉友人们自己要离京?

  还是讽刺他脾气太臭太硬,居然和天子对着干?

  哎呦,他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居然还不知道他周自言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周自言虽然生气,但还是笑着收好这封信。

  再打开蓝布包袱一看。

  里面是一叠银票,和一些他以前用过的东西。

  一套使用痕迹明显的笔墨纸砚。

  估计是直接从他书房薅走的。

  一柄玉骨折扇。

  这是他以前在庆京省装x时惯用的扇子。

  还有三根缠花祥云玉簪,一柄玉如意,一套流云山意青玉茶具。

  最下面,竟然还有一根云凤四色花锦绶。

  “……”周自言捧着锦绶,从包袱中托起,“你老师居然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了……”

  云凤四色花锦绶,是他上朝官服的绶。

  从三色花锦绶到四色,他走了整整七年。

  升官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捧着锦绶,发誓要好好当官,不辜负这一身官服。

  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廖为安拱手道,“其实学生一月前就已经抵达马鸣沟,但老师有言,若您不打算改户籍,那这些东西就不能给您,若您已经改名换姓,打算重新开始,届时,学生才可以将这些东西给您。这里面的银票,老师说这是您该得的一半……应当是出版的费用吧。”

  “出版?”周自言一顿,明白了,“啊……是那两册书啊……”

  他还骂林范集偷偷赚钱不带他,原来已经把他那份分出来了啊。

  “你老师,心思挺复杂。”

  周自言收好所有的东西,已经明白林范集的所有意思。

  他若不改户籍,那么凭借他曾经的经历和人脉,哪怕是南下,也能过得很好。

  若他改变户籍,决定从头开始,那就证明自己决定抛弃以前的一切,绝不会再利用过往身份去谋取什么利益。

  林范集这是考察他呢?

  想看看他是不是因为罢官,改变初心?

  那还真是让林范集失望了,他不仅没有改变初心,还打算肆意妄为一番。

  廖为安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对了,这是马鸣书院交给宋学子的信,他两天后便可复学。”

  周自言看着这封信,“不错。卫风终于又能去上学了。”

  周自言守好其他东西,只留下那柄玉骨扇,就此挥开,笑道:“廖为安,有时间告诉你老师,我也收徒弟了,各个聪慧无比,让他给我等着,等我回京,咱们好好比一比。”

  “周相公,静候佳音。”廖为安起身拱手行礼,低头道,“何妨前路恐无归,旧人旧地不曾改。这是老师最后说的一句话,周相公,就此拜别,京中再见。”

  周自言也站起来,“再会。”

  廖为安没吃他那碗面。

  周自言一碗面下肚还不够,顺便把他那份也吃完。

  吃完后他去银庄,开了一个‘周自言’的号。

  把银票存进去,又兑了点碎银子出来。

  有了户籍,有了银钱,周自言心中安定了许多。

  回到宋家,宋豆丁又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内院只有一个宋卫风,正在院中石桌上摆茶。

  圆厚石桌上胡乱放着几个茶饼,边角还有一堆散茶。

  宋卫风小心翼翼掰开茶饼,放入紫砂陶壶中,再用手中木轻轻搅弄开。

  还未冲水便已闻到一股清香。

  周自言鼻头微动,“这是清花茶?你竟然还会摆茶。”

  所谓摆茶就是买来茶饼和散茶,自己重新融合,晾晒,冲泡,最后变成一壶茶。

  茶叶在大庆还是一种比较昂贵的东西。

  没想到宋卫风出身农家,竟然会摆茶?

  “嗯……之前在书院,看同窗做过,便偷偷学了一点。”宋卫风捣开茶饼,又放进去一些散茶,点火煮茶,“爹最近睡得不好,清花茶能清热去火,松神安眠,我便想着做一点。周大哥,你也来尝尝?”

  “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今天有福了啊。”周自言坐下,看宋卫风慢火煮茶。

  宋卫风哪怕在家,穿衣打扮上也极为正经。

  周自言甚少看到他一身松垮行衣的模样。

  每次都是板板正正的衣袍,扣子甚至扣到最上面,从不放肆。

  宋卫风克谨守礼,很难想象,这样规矩的一个人竟然出身农家。

  基因和后天环境还真神奇。

  周自言在心中数着数,恰好数过五分钟后,宋卫风灭火,把茶壶拎下来,开盖散味。

  清缓的茶香瞬间席卷整个鼻腔。

  确实好茶。

  这种茶,自然要配好茶具。

  周自言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两个青玉茶杯,“用这个吧。”

  许久未用的茶具,第一次使用就是喝卫风亲手摆的茶,正适合。

  宋卫风拿起其中一个杯子,爱不释手,“好精致的茶杯,周大哥,你从哪里得来的?”

  “路上看到,随手买的。”周自言胡诌完,迫不及待把茶水倒入杯中。

  清透的玉杯,盛满清香的茶水,只闻一闻便叫人要醉了。

  周自言慢慢品茶,把廖为安给他的信拿出来,“我在街上遇到了马鸣书院的人,他们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的信?”宋卫风疑惑地打开,细细读完,唇角渐渐扬起,“周大哥,书院叫我回去读书呢。书院还为之前的事情向我一个学生致歉,真好。”

  周自言吹散茶杯上方的雾气,笑道:“他们应该的。再不改一改,这书院也快倒闭了。”

  “太好了,回书院就可以更好温习,准备童试。”宋卫风重燃斗志,信心满满。

  “加油啊,别到时候连小豆丁都考不过。”周自言调笑,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正是之前他亲自题的那把,“喏,这个给你,就当周大哥给你的复学之礼。”

  “这不是周大哥你的扇子吗?”宋卫风接过扇子,手腕一折便挥开,一副熟悉的宋家小院夜景徐徐展开,“周大哥画功真好,栩栩如生。”

  “这有什么,日后我可以——”周自言想说日后替宋卫风画一幅自画像。

  转念一想,他一个单身汉给未婚小哥儿画自画像干啥?!

  还嫌自己不够瓜田李下是吗?

  宋卫风握着扇柄,抿了抿唇,“周大哥,日后我在学问上有不熟悉的地方,可以问你吗?”

  “当然可以啊,这有什么。”周自言不明白宋卫风面对自己为何这么拘谨,“宋家帮我良多,我心怀感激,你只管来问就是。”

  “好,那我现下就有一个问题。”宋卫风收好折扇,插入腰间腰封。

  再从旁边放着的书卷里抽出一张写着诗词的信纸,交给周自言,“周大哥,这首诗词是何意?”

  周自言一边喝茶一边举起看,“……”

  一口茶差点喷出去。

  这竟然是一首桃花诗。

  借用春天桃花盛开的景色,暗喻春心萌动,姻缘两合的景象。

  卫风……这是……什么意思?

  周自言抬眼,宋卫风背手站在他身前,圆润的面盘并没有异常。

  难道是他想多了?

  看来真是他想多了,竟然会觉得宋卫风对自己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普信了!

  “这词描写了两户人家成亲之景,借着桃花比喻两位主人公之间的感情,正像那随着春风慢慢盛放的桃花一样,甜蜜,灿烂。”周自言收起小心思,认真解读了一下。

  刨去隐喻不提,诗词的遣词造句甚是优美。

  他又细细读了两遍,“你从哪看到这首诗的?”

  “从一个话本上,叫……《一枝红杏满园春色》。”宋卫风把自己的诗收起来,神色如常,“讲的是一位小哥儿意外遇到一位正人君子,拜入师门,成就秦晋之好。”

  话音将将落下,忍不住用余光瞟向周自言。

  想看看他的周大哥是什么反应。

  周自言斥声道:“卫风,你都要童试了,怎么去看这种话本?”

  《一枝红杏满园春色》,这是什么话本?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本!

  快要童试的学子现在去看这种话本,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等话本书摊上有的是,什么时候看不行。”周自言苦口婆心,“闲暇的时候拿来解解闷也不是不行,但你现在还不到弱冠之年,想这些有的没的做啥?等你考上童试,凭宋伯父的本事,还不能给你找一段好姻缘吗?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童试,是童试!”

  童试虽然是大庆读书人进学的第一道门槛。

  可古代的考试和现代不同,教学水平和难易程度也不能比拟。

  殊不知大庆有多少读书人,考了一辈子都通不过,到死都只是一个老童生。

  考过一次的周自言太清楚童试的含金量,就怕宋卫风因为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就懈怠。

  学生考试不通过,是周自言这个老师,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宋卫风瘪嘴,“……知道了。”

  果然如此。

  他家这位周夫子,就是不解风情。

  两天后,宋卫风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闷闷不乐地回书院。

  休沐日才会回家。

  宋家喧闹了一个多月,又恢复平静。

  周自言细细计划好自己的想法,找到宋父,和他说了自己的计划。

  办家塾。

  家塾,其实就是小型私塾的一种。

  没有书院,没有学堂。

  上学地点就在老师的家里或者祠堂庙宇,交上一定束脩就能上课。

  “这……”宋父愣住了,孩子们能上课,他当然愿意,“不瞒先生,豆丁已经和我说过这件事。说的时候还满地打滚,让我多给他一些银子,因为他要替小伙伴们教束脩。”

  周自言:“……”

  宋豆丁这小孩,竟然这么光明正大地扣钱,也不怕挨打。

  果然,宋父下一句话就是:“我虽然揍了豆丁一顿,但我可是他们的宋伯伯,出点束脩算什么?只是这件事不好办啊。他们各家各户都有大人,我就算再想出钱,也不能越过他们的老爹老娘。”

  “宋伯父大义。”对于宋父的心态,周自言一直非常尊敬,“不瞒您说,前些天我遇到一位友人,友人带来了我一些金银财务,现在也不缺小孩们的那点束脩。只是怕您心中会有芥蒂。”

  他是宋父聘请的先生。

  现在不仅不能对宋豆丁一对一,还要额外再教四个人。

  这件事说什么都要得到宋父的允许。

  幸好宋父心慈大善。

  “这有啥。”宋父摆摆手,“我原先只想找一个认字先生,教教豆丁认字就行,现在不仅豆丁愿意去考童试,连他的小伙伴们都愿意去读书,我这个宋伯伯怎么能不愿意?”

  “读书好啊,小孩子就应该多读书,免得长大了处处受欺负。”

  宋豆丁这个皮猴子,平时半点好事不做,搬到镇上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找了个好夫子!

  宋父如此善良,周自言也不能没良心,他拱手道:“宋伯父,豆丁的束脩我也不收了。当初我身无分文,是宋家给了我一方栖息之地。若不是有您支持,我现在也不能坐在这里和您讨论这件事。若您不嫌弃,以后您这一支的宋家子弟,要想来上学,只要通过我的选拔标准,都可以来,只交一半束脩即可。”

  “先生,您说真的?!”宋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您当真愿意教我们老宋家的孩子?!”

  周自言:“不是全都教,必须得通过我的选择标准才行。”

  他是个老师,自然愿意教学生。

  能多教一个,说不定就能多出一位人才。

  但他一人之力,没办法教那么多学生,只能择优而选。

  “好好好,好好好啊!”宋父握住周自言的手,难掩激动,“虽然我们老宋家都是乡下出来的泥腿子,可家族亲戚颇多,好些小孩至今都没读过书,认过字。”

  “当年我决定出去跑商,族里长辈都不同意,说我异想天开,想钱想疯了,拿着族规和孝道压我。要不是村里村长愿意接手豆丁,也不能有现在的我们一家。孩子都是好孩子,我虽然和族里一些亲戚有矛盾,却也想家族里能出几个有出息的,能光宗耀祖。有先生您这句话,我们老宋家的族谱,得从我这里另开一本,哈哈哈哈哈哈!”

  周自言没想到宋家和乡下族人还有这层矛盾。

  不过宋父不介意这件事,总是好的。

  正谈着,宋豆丁从大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爹……爹,夫子,呼呼……王家,王家出事啦!”

  “王家能出什么事?”宋父提溜好宋豆丁,让他站直,“怎么现在还咋咋呼呼的。”

  宋豆丁平复气息,大喊:“不是……呼……真的出事了,王家门口站了好多拿大刀的衙役!可吓人啦!”

  他刚刚在外面玩,一回头就看到熟悉的银刀直冲王家大门而去。

  紧接着王家就乱作一团。

  他连忙跑回来报信。

  周自言与宋父对视,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来不及多想,连忙往王家赶去。

  王家门口果然已经围了一堆人。

  那天见过的王父和王家大哥,正和衙役们对峙,说什么也不愿意走。

  王母抱着王家大哥的胳膊,苦苦哀求,痛不欲生。

  而王家老娘坐在地上,似是呆傻了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主簿大人。”周自言拱手。

  “周夫子,你们也来了。”主簿对周自言和宋父点头致意,又吩咐衙役们不要多废话,速速把王父和王家大哥捉拿归案,说什么这件事只涉及王父和王家大哥,所以只把这两个人带回去就行。

  通过主簿,周自言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从衙门出来那天,两个衙役压着张家人和王家人一起去看王家女的坟墓。

  谁知道张家根本就没立坟,只给王家女搭了一个小土堆罢了!

  衙役觉得不对劲,非要张家开坟。

  一番纠缠后,张家开坟。

  坟墓里只有一件王家女的衣服,并无尸骨。

  询问王家女尸骨的去处,张家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衙役们连夜把这件事上报知县。

  知县一听经过,就知道这件事还有隐情,一怒之下,决定彻查张家和王家的事情。

  原来张家迷信风水之说,认定家里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一直做宰杀牲畜的事情,遭了天谴。

  所以他们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无名道人,寻求解决办法。

  而这个无名道人给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找一个符合要求的女子,用这名女子去顶替他们一家的血债。

  王家女的八字正好符合道人说的要求,张家就把注意打到了王家女身上。

  因为心地不纯,所以求取的时候,开出的礼金极大。

  王家明知道这桩婚事不值这么多礼金,却连考察张家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收下礼金,劝王家女嫁过去。

  可怜那王家女生性纯善,又孝顺,再加上张家的花言巧语,便真以为张家是真心待她。

  在王家同意张家求取的时候,王家在心里就已经将王家女卖了出去。

  是生是死,他们自然不会再在意。

  所以后来张家不让王家去祭拜,王家也没管。

  这件事,是张家过于相信风水之说,残害良家女子,大错。

  可张家明明没安好心,王家却为了五十两银子,昧下良心,把自家女儿送过去,也有错。

  这件事要是传开,对马鸣沟和知县的名声都不好,所以知县即刻收押张家的人。

  再让主簿带着衙役去抓王家的人,准备杀鸡儆猴。

  “你看王家这事闹的。”主簿和周自言闲谈,“他们就为了五十两银子,把自己女儿嫁过去送死。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那么好得?这不,女儿没了。自己也得去吃牢饭。”

  “听说他们用这钱买了一座大院子,想给老大讨个媳妇,还准备用来给老大做束脩和路费,现在全没了。”

  王小妞就站在家门口,紧紧抓着门框,看着院内的闹剧,似哭似笑。

  宋豆丁挨过去,小心翼翼,“小妞……”

  “我没事……”王小妞怔怔,“豆丁,他们真的是我爹和大哥吗?他们怎么能就那么把姐姐卖过去呢?”

  小时候爹和哥哥天天抱着她骑大马,还总给她和姐姐买零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宋豆丁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向周自言。

  妄图从周夫子这里得到答案。

  周自言:“……”

  人心最是难辨,他又能说什么呢?

  幼时亲密非常的家人,长大后也会因为利益而同室操戈。

  自古以来,皇室是如此,民间亦是如此。

  没有谁能逃脱人性的复杂和转变。

  “衙役大哥,大哥,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们不念,我们不念叨了。”王母跪在地上,不停地哀求衙役,“是倩娘福薄,是倩娘命不好,这件事我们家不管了,不在乎了,你们不能把老大抓走啊,不能啊!”

  “他还在读书,他还要参加童试啊!马上就要童试了,他不能被抓走啊!”

  王父紧紧攥着王家大哥的手腕,“这件事是我的主意,我是他爹,你们抓我就行,不要再抓老大!”

  王家二哥蹲在地上,扶着王家祖母,眼中含泪。

  院中堪称一片狼藉。

  王家大哥站在原地,一直低着头,不知可否有一丝后悔。

  但任凭他们如何抗拒,终是抵抗不了身怀武艺的衙役们。

  银刀一出,乖乖就范。

  王父和王家大哥走出王家大门的时候,看了两眼站在门边的王小妞。

  那眼神,不像看自己家的女儿,倒像在看仇人。

  王小妞对上这样的眼神,忍不住后退。

  王母追着跑出来,却只能看到王父和王家大哥被带走的背影。

  她环顾四周,皆是看热闹的邻居。

  无一人在意他们家,也无一人能帮助他们家。

  王母挥出巴掌,狠狠打在王小妞脸上,“你这个作死的丫头,你凭啥去管这件事?你凭啥要去管?!现在你爹和你哥都因为你被抓走了,你高兴了,你开心了?”

  “倩娘已经死了,她死了!现在连你爹和你哥都没了,咱们这个家还怎么过啊,还怎么过啊!”

  王母直接坐到地上,悲从中来,当着众人的面哭嚎,“老大明明过了年就能去参加童试,过了童试他就能一直考下去,我们老王家马上就要享福了,老天爷啊,凭啥这么折磨我们老王家啊!”

  王小妞捂着脸,不敢相信这是她娘说出来的话,“娘……不是你天天哭姐姐,想去看看姐姐吗?”

  她记错了吗?

  记忆中的娘不是天天抱着姐姐的衣服,心疼姐姐的生活吗?

  “哭哭,我哭有啥用?现在你爹和你哥都没了,就算倩娘回来又有啥用?!”王母指着王小妞破口大骂,“你和你姐不一样,你不是个东西,你生下来就是要我们老王家命的!”

  “倩娘啊,娘的乖女儿,你快回来看看吧,你爹和你哥都被你妹妹送到衙门里去了啊!”

  王母不停拍打地面,哭声震天。

  王小妞看着这样的娘,不停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不对的,不是这样的。

  娘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是她娘一直求神拜佛,祈祷上天能保佑姐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怎么现在反而怨她了呢?

  明明是爹和大哥,为了五十两银子,把姐姐送到张家。

  现在爹和大哥被抓走了,怎么反而是她的错误了呢?

  她做错了吗?

  是谁的错?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周自言闭了闭眼,呵斥道:“王婶子,别再哭闹了,成何体统!王伯父和老大被抓,那是因为他们因一己私欲买卖儿女,已经触犯了律法!县衙抓人,合情合理,不是你在这儿哭几句就能抹去的!”

  “你们身为父母,应当教养子女,以身作则,而不是为了银子把子女当一个物件一样送出去!”

  “一,你们王家罔顾人伦,买卖儿女,这种事若是传开了,要叫外面的人如何看咱们春六巷的人?难道都是那等子卖女求荣的人家吗?”

  “二,知县审案,明辨是非,你们却好坏不分,还在指天骂地,是否非要一个昏官来做咱们马鸣沟的父母官你家才满意?”

  “三,小妞勇敢机敏,友爱姐妹,小小年纪就敢为家中不平而上公堂,这等胸襟和勇气,若不是你们家自己犯了错,小妞早就该被衙门表彰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骂人?”

  王家能卖王家女,将来就能卖王小妞。

  小妞和宋豆丁这事除了做得鲁莽,其他并无不妥。

  围在王家门口的邻居们一听,嘿,还真是这个道理。

  “是啊,本来就是老王家自己做错了事,凭啥怨孩子啊?”

  “可我这心里还是觉得不得劲,孩子告状,把老子和哥送衙门去了,也太不孝了。”

  “有啥不孝的,你没听吗?是王家自己卖了王家女,将来会不会卖王小妞都不一定呢。”

  “啧,这种人家……以后少来往吧……”

  王母瞪起眼睛,“你算个老几?我们是倩娘的爹娘,养了她十几年,她作为儿女,就应该为这个家出一份力!我作为她娘,天天为她祈求佛祖保佑,这还不够吗?是她自己福薄!”

  “亏我先前还以为你作为人母,日夜垂泪,是心疼女儿,原来你只是愧疚和害怕罢了。”周自言摇摇头,心下失望,“子女是应当听从父母的话,可也不是完全听从!别忘了,大庆不是一言堂,民间之上还有大庆律法!人生在世,当有准则,若无规矩约束,那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是他想多了,他还以为春六巷的这些邻居,都是和宋父一样良善的人。

  可这世上,善良最是难得。

  所谓的亲情也不过是还没遇到需要撕破脸的利益。

  一旦出现需要选择,一个普通的女儿和一个马上就要参加童试的长子,自然是长子更重要。

  什么求神拜佛,不过是害怕午夜梦回而已。

  王母回过神来了。

  眼前这人说话条理通顺,想必就是那个宋家的夫子。

  想通这一点,她又将目标放到周自言身上,扑到周自言面前就要打他,“原来就是你,撺掇我家小妞去惹是生非,我打你个烂嘴瓜,读过基本破书就能搅弄别人家,你是不是嫉妒我家老大学问好,怕他抢了你的功名,所以才来祸害老大?!”

  周自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冷笑,“你们王家老大的学问和学识,都是踩着王家女的骨血得来的,这样的读书人要是考取了功名,哼,老天爷都不允许。”

  人在做,天在看,当初能为了钱送女儿去受罪,现在就应该受到报应。

  他们能让一个女儿含冤而死,自然就会有另一个女儿站出来,为‘她们’报仇。

  天道轮回,上面都看着呢。

  王小妞看在眼里,豆丁的周夫子就这么背着手,清俊伟岸,顶天立地。

  真好啊……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读书了。

  王家二哥终于受不了围观的视线,扶好奶奶,又把近乎疯狂的王母接回去。

  临走前,看了一眼王小妞,只留下一声叹息。

  王小妞很想跟着王家二哥回家,可脚步却又千斤重。

  她虽然笨,但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家现在不欢迎自己了。

  宋父把王小妞抱起来,“小妞,今天跟伯伯回家住吧?”

  这小丫头,他心疼呢。

  王小妞揪着衣服点点头。

  宋豆丁在宋父身边转来转去,不遗余力地想让王小妞开心点,“小妞小妞,我那还有糖呢,等会我都给你吃。”

  “我还有大风筝,咱们一块玩。”

  周自言跟在后面,心情不畅,“……哎。”

  有宋豆丁在,他勉强放下心。

  只是王家这个态度让他心寒,王家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女,真是枉为人父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