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哥,麻烦你站起来一下,让老师给你测测数据……杨持哥?”

  杨持摸摸额头,那里依稀微微作痛,但比起之前那几乎能把神经撕裂的痛感,现在已经是服药过后的不错结果了。

  “掩雪呢?”杨持下意识地问,“是掩雪安排的吗?”

  简直是“废话”,后知后觉的“废话”。

  石杏是傅掩雪的助理,他将杨持带出门只有可能是傅掩雪的指示。

  可杨持就是没忍住脱口而出,任谁都能听出来,这两句话之下隐藏着的,不是对答案的真实期待,而是傅掩雪本身。

  杨持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两天,这两天里安盈和Lily都打来了电话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手机应当是被傅掩雪修好了,杨持听见电话是傅掩雪接的,具体回答了什么内容,却因为反复发烧而逐渐遗忘。

  他心里明白,除了那天淋了雨,他高烧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傅掩雪那天在酒店里……

  关于傅掩雪和冯家千金的事,到最后他都没有得到回复。

  傅掩雪的确没必要回答他,就连清醒过后的杨持,也觉得当时那种激怒傅掩雪的行为,实在是太蠢了。

  自从十一岁那年病过一场,杨持几乎没有生过病。老一辈人有种说法:常年健康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是大病。这说法里带着说不清楚的概率推论,又或许凭借周围人的情况搞出来的事后诸葛亮,追根溯源已是困难,杨持现下却真实重温了那久远的、病痛时的滋味,实在是难熬。

  “是,杨持哥,刚才已经和你介绍过了,这两位分别是‘Limerence’的首席设计师Enid小姐,及其助理Kaia小姐。两位女士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国,正是应了傅总的邀约,专门来为你订做衣服的。”

  比起普通人在乎的“性价比”,有钱有势的人的高级定制,本质上是进行一种上层社交。

  杨持第一次了解到这个概念,还是和傅掩雪一起看的那一部豪门狗血剧里,女主在被陷害之前,就是一个不懂世间险恶的挥金如土的大小姐,吃穿住行无一不需要专人定制配置。

  可这些,似乎和杨持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他对傅家的地位尚未完全清楚,但也知道在A市这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大都会,傅家也是云巅之上的存在。傅掩雪站在云上俯瞰着站在黄土上的他,把满身泥泞的他拽到这瑶池仙境里,可无论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他都始终认为自己是这花锦世界过路人。

  “……可以不穿吗?”语音一落,其余三个人都愣在当场,杨持看着全身镜里的自己,仿佛是对自己说的,“对我而言,太大材小用了。”

  Enid放下尺子,抬抬手,示意Kaia不用再记录数据。

  “杨持先生,对吧?”

  Enid嘴角浅浅地勾起来,她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喜怒,但是天生有种历经风霜的掌控感。

  她从幼时就展现出极强的设计天赋,二十岁时,同龄人还在为每个学期的绩点发愁,她已经成为各大奢侈品牌竞相争取的对象。如今她三十岁,站在了顶奢Limerence的首席设计师之位,早就拥有睥睨天下的底气。

  “你知道,原本在这周,我会出席一场夏装发布会的。”Enid轻飘飘地说,无数人向往的时尚盛会在她口中和一场普通的派对差不多,“但你知道,人总是有好奇心的。”

  她从杨持进门开始就在打量着这个青年。

  对于一般的设计师来说,杨持长着传统审美里称得上是清风晓月的脸,身高腿长,比例很好,就算是放在模特圈也是能混出一些名堂。

  但在她的人生阅历中,杨持连个“长相出众”都算不上,如若邀约她的人不是傅掩雪,不是那个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傅家的小少爷,她并不打算在两天之内从国外飞回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亲自操刀。

  “我非常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杨持张了张唇,他实在不知道应不应当将自己平凡无奇的出身在这时和盘托出。

  “但是在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我再多的好奇心,都抵不过我的职业素养在蠢蠢欲动。”Enid的微笑不变,眼睛就是她精准的尺子,只需要这短短的扫视,她就能够将杨持的基础数据摸得八九不离十,“我非常期待,你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时尚经验的人,能被我打造成什么模样。”

  正如她所言,她对杨持的来头已经不感兴趣了,作为一名顶尖席设计师,她早已不屑于再在那些名流身上下功夫,已经包装过一次的产品无论再怎么样雕琢,上升空间也不会太高。

  但如果,从未被“雕饰”过呢?

  Enid已经许久没找到这样的兴奋的感觉了,第六感在告诉她,杨持身上的潜力是巨大的,而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可能超出她的想象。

  石杏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杨持哥,你还要推辞傅总的安排吗?”

  女人眼中的光彩令杨持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无法泼人冷水。

  “那就按照掩雪的意思来吧。”傅掩雪做出的决定,他就算挣扎也无法改变,“……只希望你们不要失望就好。”

  奢侈品牌的定制流程向来遵循的是“慢工出细活”,尤其是站在金字塔顶端、被各大富豪钟情的Limerence更是出了名的工期慢。

  可即便如此,Limerence的定制机会也是有价无市。

  杨持一整天都在Enid的工作室里,被当成模特一样测量各种数据,石杏陪着他讲解着各种时尚圈的习惯和流程,倒也不觉得无聊。

  “我最近的事情并不多,尽量抽出时间缩短工期。任何相关事宜,我都会和傅总亲自联系……”Enid将杨持送出门,晚霞把整个城市照得混混沌沌,她眯起眼睛,看到了不远处那辆黑色的轿车。“哈哈,说曹操曹操到。”

  这辆车杨持再熟悉不过。

  “去吧,杨先生。”Enid的语气戏谑,“看来有人是害怕我把你吃了。”

  车窗并没有摇下来,但是他们都知道,谁坐在里面。

  “辛苦你们了。”杨持认真道谢,然后深吸了口气转身朝着轿车走去。

  看来Enid也误会了,但是杨持并没有解释的立场。在这个圈子里,他的特殊身份并不算秘密,傅掩雪从来没有故意隐藏过,当然也没有特意解释过。

  因为没有必要。

  杨持总归是会离开这个地上天宫的凡人,或许很多年后,还会成为这群人口中一笑而过的谈资,来论证傅掩雪的年少轻狂不知事。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自己人生的轨道上,那些流言蜚语里的“当年”也和他无关。

  “……怎么样?”打开车门,正对上傅掩雪那双明眸,杨持只觉得心脏猛地一颤,这双眼睛对他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向来能言善辩的自己,一看到傅掩雪的双眼,和那些十五六岁在喜欢的女生面前结结巴巴的少年没什么不同。“Enid没找你麻烦吧。”

  “当然没有……她们都很友善。”杨持仔细回忆道,“今天一整天都在测量数据,E、Enid女士问了我一些基础的问题,比如日常穿搭之类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杨持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很慢,很轻柔,表情却很认真,极力想要将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给傅掩雪。

  这场景落在傅掩雪眼中,却觉得异常单纯,甚至有种超脱于“杨持已经28岁了”的可爱。

  “看来你令她很满意。”傅掩雪转过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杨持在他眼中和杨舒景的重合度已经越来越低,他非常清楚,如果他现在是一个游戏玩家,看到杨持时,对方头顶上不再是顶着“杨舒景的替代”的npc,他看着杨持的时候,站在面前的只是“杨持”。

  “……我?”

  傅掩雪不置可否,Enid是个怪人,如果她不喜欢杨持,会直接撂挑子走人,就算Enid是受自己所邀而来,也丝毫不给面子。

  杨持比他想象中更加招人喜欢。

  傅掩雪非常不舒服,他回忆起那一天晚上,向繁看向杨持时的眼神也充满了赞赏。

  “掩雪,你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傅掩雪目视前方,想让满脑子的“杨持”从他脑海里出去。本能让他充满警惕,名为杨持的病毒正在肆无忌惮地攻占着他的大脑。

  “安静点。”

  杨持闭嘴了。

  傅掩雪就是这么个忽冷忽热的脾气,他早就习惯了。相比起之前傅掩雪的冷淡,今天傅掩雪竟然会亲自接他回去,也算是……一个大的进步?……还是奖赏?

  两人不发一言,时间也变得悄无声息。

  轿车穿过林道,金红的晚霞从树叶间隙洒下,随着热风吹到车窗上。

  “……头还疼吗?”

  车窗像极了那些教堂里的彩窗,而傅掩雪的声音,就在这宁静的路上,重新地展开。

  这算是在乎吗?

  “说话,杨持,头还疼不疼?”

  傅掩雪面对杨持,依旧有些憋不住气,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样的纠结不该他一个人承受,说出来是关心的话,语气依然是生硬而不客气。

  “不疼了。”杨持乖巧道。

  “手臂呢,没有感染吧?”

  “没有感染,快要结痂了,掩雪。”杨持的语气飞扬起来,这几日生病的阴翳就在傅掩雪的短短几句话中被轻松消解了,“掩雪,其实我知道,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对吗?”

  “……”

  傅掩雪心里别扭,事实如此,本来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承认又显得他对杨持有些特殊,他不愿意给杨持一些特殊的幻想。

  杨持也不追问,他偷瞄着傅掩雪,大胆地朝着对方挪动了一些。

  他的左手放在车垫上,和傅掩雪的右手只是分厘之隔。

  晚霞带着太阳的余温,静默地照在两个人的手上。

  手……真的太热了。

  杨持觉得他的呼吸都要被停止了,他紧咬着唇,迫使自己看着前方。

  停在这里就好了……只要能靠这么近,就好了。

  不能奢求再多一点,不能奢求傅掩雪可以——

  手被捉住了。

  傅掩雪的掌心细腻,微凉,但是却极为有力,他握住了杨持的手掌,力量也仿佛从指间密密麻麻地渗入胸膛,攫住了男人的心脏。

  傅掩雪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仿佛也一并从衣领里滑下,遍布身体的每寸肌肤。

  “这么烫啊?”傅掩雪微微惊讶后,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和纵容,“真会给我找麻烦。”

  杨持僵坐着,低垂眼眸,看着两个人紧密相交的手掌。

  这是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和别人这样牵手。

  “对不起,掩雪……”他抿着唇,笑容却忍不住。

  傅掩雪睨了他一眼,那笑容自然收入眼中。

  真是说不出来的蠢笨。

  “你的确应该给我说对不起。”傅掩雪说,“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杨持眨眨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了?”

  “下次不要那么冲动了,”傅掩雪心想,自己一定是因为杨持还在病中,连责怪的语气都不得不“人道主义”地减弱,“再有那种意外,我就真的给你上锁链关在家里了。”

  这算是威胁吗?

  一种幼稚的,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杨持笑起来,在霞光里,清风拂面。

  “你不会的,掩雪,我知道的。”

  从那一年傍晚,五岁的你抚摸我的眼泪的刹那起,我就知道你是上天带给我的宝藏。

  无与伦比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