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一路上有些担心,担心傅掩雪的追问。

  生病对于杨持而言都是其次,现在快要痊愈了,那就不算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担心的是傅掩雪会挖掘出这场生病的根源,将他出去工作的事情再贴上“是给傅掩雪找麻烦”的标签。

  但傅掩雪却一反常态什么也没问,杨持心中既欢喜又忐忑。

  傅掩雪的手冰冰凉凉的,皮肤却细腻如凝脂,是娇生惯养的手。这双手经常在杨持身上游走,现在光是牢牢扣着杨持,他都能感觉到一阵心猿意马。

  车子快要开进小区时,杨持看到路边停了一辆眼熟的白色轿车。

  这好像是……向嫆的车?

  向嫆到这里干什么?难道是小佳的事情没处理好?

  神魂颠倒的心思立刻散去了,杨持朝着那轿车的方向看了几眼,刚想说话,傅掩雪却率先对司机道:“停下。”又转对杨持道,“你先上楼。”

  “是向嫆向总吧?”杨持急切道,“我也想问问向总一些情况。”说着就要和傅掩雪一起下车,可他的脚还没踩在地面上,白色轿车的驾驶座打开了。

  他的动作尴尬地僵硬在空中。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向嫆,而是杨舒景。

  杨舒景自然也见到了杨持,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眼神却只是轻轻扫了一眼男人,立刻看向了傅掩雪:“掩雪,好久不见。”

  “你怎么又开她的车?”傅掩雪眉头微蹙,似乎对杨舒景的做法极为不理解,“前几年你读了书出来,我不是帮你选了一辆吗?”

  “掩雪,你别生气啊,你给我那辆车上次不小心出了点事,现在还在修呢。”杨舒景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配合着那张脸,看上去实在楚楚可怜。

  杨持无法否认,这张脸确实有吸引人的本事,如果他是傅掩雪,或许也会因此心疼。

  “行了,这个不是重点。”傅掩雪看到杨舒景就不免想到杨舒景和向嫆的关系,这让他这么些年来对于小时候那场相遇的怀念都显得格外可笑,语气也愈发不耐,“你最近不是应该在准备画展吗,今天找我什么事情?”

  “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杨舒景噘嘴,“掩雪,你现在和我太见外了吧。”

  说话时,余光扫着杨持。

  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傅掩雪,但杨舒景的挑衅确实毫不遮掩地击打在杨持身上,仿佛在洋洋得意地宣告着他和傅掩雪之间的熟稔,杨持无论如何都无法介入。

  从小到大,杨持没有真正厌恶过杨舒景。即使杨舒景还在山里的时候就会给杨持时不时地下绊子,但杨持都认为那不过是小孩子出于“害怕父母被别人抢走”的不安全感和嫉妒心使然,毕竟如果换成是他,邻居家的孩子一夜之间就要住到自己家来,和自己分享父母的关注和照顾,他可能也不能完全做到心如止水。

  所以,杨持拒绝了杨舒景父母的领养。

  但杨舒景的敌视和针对没有随着这个决定而消失,在杨家父母给杨持的照拂之后,杨舒景总会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和父母大闹脾气。

  杨持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杨舒景讨厌他,这种讨厌不会随着杨持的态度而改变。

  杨家的父母对杨舒景的行为也无能为力,而偏偏就是在一次杨舒景的折腾过后,他妈妈发了低烧。杨母是个柔弱敏感的女性,发起烧来竟然有些收不住,村子里条件有限,折腾了好几天才到了县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病毒感染,很容易引发器官衰竭。

  小杨持并不懂得这句短短的诊断背后究竟是什么原理,但是当杨舒景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竟然快要喘不过气。

  “都是因为你这个灾星,才会害我妈妈生病的……你克死了你的爸爸妈妈,还要来祸害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因为你,杨持……都是你的错!”

  杨舒景的指责像一句魔咒一样挥之不去,他才十一岁,站在医院昏暗的走廊里,最终脱了力一样靠着墙壁滑坐下去。杨持把头埋在膝盖之间,那呜咽声宛如从山顶滚下的巨石,砸碎了少年人坚韧的灵魂。

  第二天,在傅家的人找到杨持想要报恩的那一天,杨持做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能把这个机会给别人吗?”杨持望着对方,穿着干净的西装的男人,和电视剧里那些成功人士一模一样,杨持忽然有些想笑自己,笑自己现在居然还能想到这些事。

  “为什么?”秘书很是疑惑,“是你救了小少爷,不是别人。你应该知道走出大山的机会很难得,为什么要让出去?”

  杨持坐在卧室里,房间里摆着和父母的合影,那是他四岁时,被爸爸妈妈抱着去县城买新衣服的寒冬腊月,年轻的父母抱着他就像怀抱着初生的太阳。

  但是现在,太阳依然悬挂着,可是他想照耀的人却离开了。

  “因为……我是不祥之人。我不想害了掩雪。”窗外能看到连绵的山脉,飞鸟在天际上也不过是小小的一点,人在未知的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他只是一个孩子,被迫在命运的旋涡中沉沦,“杨叔叔和阿姨照顾过我,我想把这份恩情,也一并还回去。”

  秘书深深地看着他,许多孩子在十一岁时,依然天真烂漫,他们的莽撞源自于父母宠爱带来的底气。可倘若,失去了这样的底气呢?他们只能和杨持一样,被风雪裹挟着快快长大。

  杨舒景离开的那一天,村子里许多人都出来看。

  杨持只是站在家门口,看着男孩满脸欢喜地钻进威武干净的黑色铁盒里,顺着泥泞的山路,那车子一直往下、往下,直到他什么都看不到,太阳也要落山了。

  ……

  “回去吧。”

  杨持关上了车门,回忆压在他身上,他有些疲累。

  他闭上眼睛,他知道车辆和两人擦身而过。

  却不知道,车外的傅掩雪转过头来看着他离开。

  车身驶入小区,晚霞洒在车身,它渐渐驶离了傅掩雪的视线——也就是在车辆转弯的那一刹,傅掩雪心里忍不住跳了一下。

  “掩雪,你最近就是因为他,我们才疏远的吧。”

  杨舒景自然知道傅掩雪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杨持究竟在傅掩雪身上用了什么手段,能让傅掩雪多看他几眼?他还没调查明白,但他能笃定一点:杨持现在没有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

  杨持那种性格的人,只要当初不说,今后就不会说。

  不然傅掩雪知道了当年是自己故意引导骗了他,现在的态度也不会是这样。

  “你别管他。”傅掩雪不知道杨舒景为什么对杨持的出现这么在意,但下意识地还是将杨舒景推离开了这个话题,“你今天不会就是因为他来找我的吧。”

  “当然不是。”杨舒景讪讪一笑,傅掩雪这个阴晴不定的脾气,他从小就要应付糊弄着,不敢有一丝差错,毕竟他还要从傅掩雪身上捞点东西,既然傅掩雪不想说,他也不敢多问,轻巧地转了个话题重心,“我只是听说他最近表现有些突出,所以才格外好奇而已。”

  “表现突出?”

  “是啊,你不知道吗,上次他迟到了还能和我叫板呢。”杨舒景状似随意地呵呵一笑,“不过也没关系,我想都是繁哥招进来的,肯定有两把刷子。这不,现在连嫆嫆都在我面前夸他了。”他指了一下后备箱的礼物,“还让我亲自送上门来呢。”

  向繁和杨舒景年纪差不太多,现在却一口一个“繁哥”,这话听着怪异又好笑。

  杨持救了小女孩的事情,当天晚上石杏就得到消息告诉了傅掩雪,第二天一早向嫆就再次致电感谢,只不过杨持还在高烧中,电话自然是由傅掩雪接的。

  当时的傅掩雪,望着沉睡中的杨持,忽然伸出手掐了一下脸。

  有点笨、有点蠢,要是出事了怎么办呢?

  这个世界上,心地纯善的人,往往才是最容易受伤的人。

  傅掩雪一时之间有些愤怒,愤怒杨持为什么不和杨舒景一样会可怜巴巴地卖弄自己“凄惨”,那他不会在失去理智之下将杨持“折腾”成那样。

  这个男人固执又倔强,傅掩雪渐渐发现了这一点。

  可正是这一点,却又吸引着傅掩雪想要亲手拆开男人的胸膛,看看他的心究竟是硬的还是柔软。

  如果不柔软,怎么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就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可如果是柔软的,又怎么会在酒店里那样嘲弄自己还不肯求饶……

  “掩雪,我知道我这话现在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是我还是想说,你要注意你身边的人啊。”杨舒景装作迟疑地开了口,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却又巧妙地将自己的指控包装成关怀。“毕竟你的身份摆在那里,想要靠近你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什么心思你也不清楚,万一到时候被坑害了就晚了……”

  话停在这里。

  傅掩雪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杨舒景说的是杨持……?杨舒景在怀疑杨持的出现是别有用心的计谋?杨持和杨舒景之间,发生了什么?

  杨舒景点到为止,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既然杨持还没把当初的事情说出来,那他在傅掩雪心里的地位就还不会变,他说的话,就还有几分分量。

  杨舒景把向嫆的礼物塞到傅掩雪手上转身就要离开,车辆发动之前,他忽地对傅掩雪提议道:“掩雪,有空我们一起回玉茗山看看吧。”

  他是在提醒着傅掩雪,究竟谁才是傅掩雪的“救命恩人”。

  果然,傅掩雪的表情变了。

  为什么会怀疑杨舒景的用意呢……杨舒景当初能救下自己,心地肯定是好的,那些话,说不定真的只是关心他而已。

  “……好。”傅掩雪犹豫着,终于还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