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浔不喜欢媒体和网络上事不关己的指指点点。

  他一开始觉得闫贺安是个滥好人的时候, 是有点排斥他的。

  安浔也不喜欢他自己的名字。

  三点水加一个寻。

  安诠德是救人淹死的,水里找了很久才捞到,他觉得是命运对他的嘲弄。

  他想改掉来着, 走到派出所门口又放弃了。

  看到这个名字就烦心, 也还是留着吧。

  这样哪怕所有人都忘了他爸存在过,至少他看到名字就会想起他, 永远也不会忘记。

  或许《寻梦环游记》是真的,有人记得他, 他就也还在。

  “认识你那天我说我也讨厌我的名字, 是真的。”

  闫贺安没打断他,安静听完,没有说安慰安浔的话, 只是撑着胳膊仰起头看着夜空也分享了自己的过去。

  “你知道我哥叫什么名字吗?”

  “闫贺。”

  安浔偏头看着他,闫贺安笑了。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爸妈整天带他去医院看,没什么用, 他们就去找了个算命的……挺好笑的,学术派的人整天接受唯物主义教育, 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会选择盲目相信封/建/迷/信。”

  “所以就有了我。”闫贺安指指自己, “我不是为了成为我自己而出生的, 而是为了按照算命大师说的那样, 给闫贺祈福转命。”

  “在我出生以前很久, 准确的说是算命大师给出’解决方案’的那天, 我的名字就已经确定了。”

  “闫贺安。’闫贺’安。闫贺要一生平安顺遂。”

  闫贺安越想越觉得好笑, 他干笑了好几声。

  确实是爱的结晶, 是太爱他哥了所以才有他这个结晶。

  为了让体弱多病的闫贺能够平安长大。

  好歹都是亲生的孩子,如果出生后他爸妈能够也爱他, 哪怕不够一视同仁,只要能让他感受到被爱的瞬间,闫贺安想他大概也挺乐意带着对他哥的美好祝愿出生的。

  这有什么呢,都是一家人。

  但事实让他失望了太多次。

  他的的确确,就是一个纯粹的,工具人。

  也不知道是巧合,是心理作用,还是算命大师真的有点儿东西。

  他哥闫贺在他出生后身体确实逐渐变好了。

  闫贺安一天天长大,他有时候觉得,偏心这件事比直接掐死他还让他难受。

  那种偏心是真的无孔不入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秒。

  阿姨端菜过来放桌上,他妈会随手把盘子的位置换一下。

  闫贺安有一次忍不住明知故问,妈你为什么非得换一下?

  慕青萍一贯严肃,淡淡道你不知道你哥爱吃这个吗。你要喜欢吃哪道菜也可以换到你跟前。

  闫贺安觉着这位搞科研的、以严谨著称的慕老师,太缺乏观察力。

  她端到闫贺跟前的那道菜他也爱吃。

  慕青萍女士这么聪明的人居然注意不到,说明她只是不关心。

  他爸闫文理还不如慕青萍,好歹慕青萍不会拿他哥来贬低他,只是忽视而已。

  闫文理,看名字,他爸似乎是个有文化又讲道理的人。

  事实是他挺爱面子的。

  孩子也是他面子的一部分。

  大儿子听话懂事,凡事不用费心,按部就班照他的要求长大,闫文理很满意。

  他白手起家,控制欲强。在他看来,闫贺安行事出格,顶撞父母,小时候爱玩儿四处疯跑,不成器。

  至于闫贺安为什么越来越出格,为什么会最初挺听话的到后来会顶撞他,这个转变闫文理是不在意的。闫贺安到底为什么变了,闫文理是绝不会从自身教育方式和态度上找问题的。

  那肯定都是闫贺安自己的问题。

  做生意的多少有点迷信,奉关公,看风水。

  他妈本来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为了闫贺才信了那么一回,除了坚信不疑“闫贺安”能让“闫贺”转运以外,其余的依然是什么都不信的。

  闫文理信。

  大儿子出生前,他创业不顺,几经失败,他这么坚持的人都快放弃了。

  而大儿子怀上后,他生意有了明显起色,几乎一飞冲天。

  闫文理高兴得要命,认为这孩子是来报恩的,起名“贺”。

  既恭喜事业飞升,又庆贺第一个孩子出生。

  大儿子对他来说是不同的。无关其他任何因素,纯粹是,事业顺了看什么都顺。

  大儿子在爱里出生,一切都最用心。

  慕青萍怀闫贺安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大儿子也生病,闫文理焦头烂额,他起名的时候,那个“安”是给妻子和大儿子的。

  从一开始,两个孩子就不一样。

  闫文理和慕青萍对最小的女儿闫思宁也很关心,唯独就是不喜欢闫贺安。

  闫文理有两个兄弟,他是最争气的那个。

  爷爷奶奶常念叨着夸:三个孩子里,闫文理是最省心的。

  ‘看看你们大哥……’

  ‘多学学你们大哥……’

  闫文理很骄傲,他本人就是大儿子,在父母拉踩式的夸赞和比较中长大。

  于是他习惯了这种模式,他教育孩子时,也这么做。

  闫文理最常皱着眉头对闫贺安说的话就是:’学学你哥,看你哥多听话,多争气……’

  他本人从拉踩式夸赞中获得优越感,他不认为这会伤害到别人,因为他一直是既得利益者。

  他意识不到这样是不对的。

  所以闫文理一直不喜欢闫贺安,认为他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地方,丢他的脸。

  直到去年过年。

  全家聚餐,爷爷奶奶又开始了。

  二伯喝醉了终于爆发,近五十岁的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爷爷奶奶太伤人,心里只有大儿子。

  夸他不必非贬低另外两个孩子吧?

  ‘因为大哥,’二伯用力拍着自己的肩膀,’我和三弟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这辈子都像个陪衬,就是因为你们每天每天都在说这些,我们有多自卑你们知道吗?’

  二伯喝醉了脸通红,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语气平静的一字一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你们。’

  闫贺安当时去看闫文理的表情,他愣住了。

  挺幽默的。

  他这么聪明的人。

  快活了半个世纪了,他竟然是真的一丁点都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想过二伯三伯心里积压了这么多年的伤害。

  闫贺安想,他会不会明白,他正在以同样的方式打压自己的孩子。

  闫文理大概是懂了。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闫贺安能感觉到,他在试着生硬的“补偿”。

  表现方式为,给钱,然后生硬的“夸”上两句。

  特别幽默,闫贺安想。

  夸他两句对闫文理来说可真难,他看上去能把自己给憋死。

  仿佛夸闫贺安一句,是在违背他自己的良心。

  他一边夸会一边满脸写着强烈的抗拒:闫贺安真的值得夸吗?我为什么要夸他?

  闫贺安看笑了。

  夸他的时候闫文理心里其实还是不认同。

  他的思维方式已经根深蒂固了,改不过来了。

  而事实是,闫贺安也不再需要他的补偿了。

  他已经就这么长大了。

  再后来出了项邵阳那孙子那档事儿,让闫文理丢了大面子,他爸总算是名正言顺的找着了个理由不待见他。

  闫贺安看透了也习惯了,压根懒得跟他解释太多,反正他也不信。

  从小到大都这样,闫文理刚愎自用惯了,当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某种情况的时候,说再多对他来说都是狡辩。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

  想解释,又觉得没劲。

  闫贺安这辈子都在解释,这辈子都在希望他爸他妈能正眼看他一眼。

  现实一次次告诉他强扭的瓜不甜。

  于是他很无所谓地主动跟爸妈说,他想转学到临城。

  临城是随口提的,因为离首都足够远。

  慕青萍挽留他,闫贺安既意外又不意外。

  相比他爸闫文理压根不掩饰的区别对待,他妈慕青萍还是偶尔会关心一下的。

  但这种关心就像软刀子,冷不丁来一下。

  她真心认为自己一视同仁,实际上有偏心不自知。

  最明显的,大概就是闫贺安有一次听见慕青萍跟同事聊天。

  聊他哥闫贺的缺点,聊着聊着就变成优点了。

  聊闫贺安的优点,聊着聊着就变成缺点了。

  果然,他真来到临城后,慕青萍也就刚搬过来前几天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不欢而散后再也没联系过了。

  直到今天回复了四个字’中秋快乐’。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快乐的。

  “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吗?”闫贺安笑着指指自己,转过头看着安浔。

  “四月一日。”

  就跟老天在跟他开玩笑一样。

  生日在愚人节。

  不管寓意是不是有点儿别扭,但是至少很好记吧?

  “我爸妈每年都会忘了我生日是哪天。”

  “我哥生日是五月十八,哈。”闫贺安讽刺地眯起眼,“这可不是太符合我爸的心意了吗,十八,是要发,发大财。”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我爸妈太爱我哥了,有时候又怀疑他们是不是只是爱财神。”闫贺安摇头。

  两个人半躺在台阶上看天,风吹着挺舒服的。

  都是第一次跟人讲这些事,出乎意料的,反倒轻松许多。

  就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随着这一次坦露,终于化作了灰烬,就这么被吹走,吹向看不见尽头的星空,消失在夜色里。

  “期中考试快到了,你知道吧。”安浔枕着胳膊开口。

  “无所谓,”闫贺安偷瞥了下安浔,补充了句,“反正国庆节七天假期先来。”

  “吊车尾的排名很容易往前走。你这次考试排名要是能进班里前四十……”

  安浔偏头看向闫贺安:“你有什么想要的?”

  闫贺安没立刻回答,他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视线下移,落在两人都没有松开仍牵着的手上。

  “唔。”闫贺安笑眯眯,“明年陪我过生日吧。”

  那样从九月十七号的今天开始,一直到来年四月一日,大概都能每天怀着期待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