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雅酒量也就那样, 十年前喝啤的还能喝三四瓶,现在喝两瓶就开始嚷嚷我没醉,陈述事实跟她说一句“妈你醉了”, 她就跟自尊心受到伤害一样立马急眼。
喝啤的酒量退化了, 喝白的十年如一日的菜。
说话都大舌头。
两小盅白的下去,文静雅醉的找不着北, 迷迷糊糊困劲上来,让安浔招待闫贺安再继续吃, 她回屋睡觉去了。
“还吃吗?”安浔用筷子尖点点盘子边儿。
“要吃你吃。”闫贺安托着下巴, 放松地眯缝着眼:“我再吃真成猪了。”
安浔把几盘菜往厨房桌面上一放,厨房里开着窗户温度低,剩菜不放冰箱也不会坏。
家里空间太小, 文静雅在屋里头睡觉,虽然关着门,但隔音效果也不怎么样,安浔给闫贺安使了个眼色, 从桌上拿了包炒瓜子,悄声一前一后出了门。
俩人一人抓了把瓜子, 在坡道桥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吹风。
中秋节这种团聚的日子, 安浔他爸依然没见着人。平时安浔只联系他妈, 闫贺安心里多少有点数, 有猜测也不会问出口。
就像安浔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中秋不回家。
“我爸是个好人。”
安浔半仰着头, 很平淡地陈述。
“一个不讨喜还有点让人想恨他的好人。”
挺奇怪的, 大概是喝了点白酒, 大概是晚风吹得有些透心凉, 大概是彻底放松的时候,那点儿平时被刻意忽略的想念冒出来, 压制不住。
总之他把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事,就这么随口说给闫贺安听。
“他救人死的。”
“一个小孩掉水里了,风浪大卷走就是一瞬间的事。小孩父母没跳下去,他跳下去了。”
“后来听在场围观的人说,他想都没想。”
闫贺安抿唇。
他没打断安浔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知道安浔不需要。
他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
压在心里太久了的东西,快要发霉了的时候,总要拿出来抖抖灰尘,晒晒太阳。
这样才好继续往前走。
人的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都是一天天慢慢度过的,但回想总结的时候,也就只有寥寥几句话好概括。
安浔他爸的名字可以说人如其名。
安诠德,寓意字面上就能看得出来,爷爷奶奶希望他能拥有全部的美德,做个有文化品行端正的人。
什么样的父母教出什么样的孩子,爷爷奶奶都是老实人,教出来的儿子也是老实人。
安诠德聪明,成绩好,没上过任何补习班,从小城市考到了大城市。
更好的学校学费贵,他念的那所给奖学金,以超过一本线许多的分数念了个不知名的二本。
平生没什么太大的追求,安诠德喜欢小孩子,就考了教师资格证,去当了小学老师。
教小学生是外人听来最没“含金量”的,待遇最一般,还最累。
跟小孩儿沟通需要耐心,这年头一个不留神处理不当,还会被家长敲锣打鼓大吵大闹地找上门。
不论到底是谁的问题,最后当班主任的安诠德都要吃一顿痛骂,受处分不说,年终奖还有绩效什么的,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一年,说没就没了。
安诠德就是典型的出力不讨好,所有老师里面他最认真负责,负责的过了头了,导致比别人累得多却没换来好结果。
安浔不懂他图什么,理解他但不赞同。
安诠德这一辈子一直就没顺利过。
一帆风顺这个词跟他没什么缘分。
吃苦耐劳第一名,能力也有。但不善钻营,不会讨好校领导,跟同事也是不会特别处好关系,选先进投票大家都是关系好的互相投,没人投他。
他每个月领那点工资,还没文静雅多。
文静雅本来说不后悔认识他。
后来其实后悔了。
安诠德看中的房子,他们一起付了首付贷了款,赚的钱都交房贷了,每天紧巴着过日子,结果房子烂尾了。
不但房子住不上了,上百万的房钱打了水漂,还得每个月继续为了空气还贷款。
维权没用,进了个业主维权群,每天大家除了在群里散播负能量,诉说他们家又怎样怎样了,拿房产商没半点办法。
打官司哪有那么容易,根本没用。
一拖二拖的,还要交官司费,谁拖得起。
一辈子赚的辛苦钱就这么被永远住不上的房子带走了。
不止过去十年攒的钱,未来二十年的薪水也要这么打水漂。
文静雅接受这件事倒霉透顶的事花了好几年,被这事折磨得神经衰弱。
今天安慰自己,算了,人生不就这样。
明天又想,凭什么是她这么倒霉啊?
这还没完。
安诠德刚开始当小学班主任的时候,他一个大学的同学下海创业,拜托他帮忙做担保好能贷款。
他认为他们之间好几年兄弟情谊,那么深厚,帮一个忙而已,他肯定不会骗他的。
文静雅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不是安诠德故意隐瞒,而是在没吃过亏的安诠德看来,只是举手之劳帮了个小忙,同学事业风生水起的,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大事儿。
结果几年后,那位事业有成的老同学欠了一屁股债,悄无声息地卷款跑到国外去了。
剩下一屁股债,突然有一天就找到安诠德头上来了。
他是唯一担保人。
各种贷款突如其来,那种带点黑的混混有一天会给他们家这种老实人打电话,谁能想得到。
那是一段安浔不愿意回想的日子。
文静雅那么温柔好脾气一个人,开始每天酗酒。
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嫁给了一个人品不错的好人,怎么摊上这么多倒霉事儿。
安诠德是个王八蛋吗?
他是,他也不是。
干坏事的不是他,烂尾的房产商不是他能预料到的,老同学卷款跑了把烂摊子扔给他,他也没想到。
命就这么说不清楚,不知道怨谁,怨了也没用。
放贷的才不管什么恻隐之心冤有头债有主可怜同情这一套,不管是不是跟你没关系,既然你是担保人和他的家人,哪怕法律上认为不用你来还,高利贷的认为你得还,那就会不停骚扰你,根本不管法律。
文静雅开学前一天一直问儿子缺不缺钱交饭卡班费书本费,其实是因为她在单位上需要每人交五十块钱的活动经费,但她账户里连五十块钱都没有。
同事们都催着要,文静雅也算个小领导,有职位有资历,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同事几次三番来催啊,文主任你那五十块钱怎么还没给我呀?
文静雅窘迫的想就这么逃走,她只能若无其事地说哎我有个事还没联系完,等我一会儿转给你,急什么。
她一直都是自尊心很强,很骄傲的人。
大学毕业之前,她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是所有人眼中的焦点。
结婚后前几年还好,直到一堆烂账争先恐后,日子就开始像脱轨的火车,在无预期的荒野上横冲直撞,无法回头。
她太清楚连五十块都拿不出的感觉有多煎熬了,那时候坐在办公桌前,她有种错觉,办公室里的同事都看穿了她的贫穷和自卑,看破了她平静自信外表下拼命掩饰的焦虑和崩溃。她焦急地点开各个app看还有没有额度能借贷,这几年一直借贷还贷来回倒,她的额度早就没了。
她没法问儿子借,因为儿子在上课,等看到消息也晚了,来不及解她燃眉之急。她开始咬大拇指的指甲,最后还是向父母低了头,小心翼翼地问爸能不能借她五十块钱。
这样开口有多伤她的自尊心,没人能想象到。
那一瞬间她甚至有想过为了逃避这五十块钱去死。
她的骄傲是她的脊骨,不紧紧抓住这一点骄傲,她就再也无法坦然的站立了。
她不想让儿子也体会这种无措和痛苦。
安浔跟他妈说自己去食堂吃饭,他说自己打工的钱留了一些自用,平常吃的比在家里好。
两个人互相欺瞒。
都是骗子。
他在学校每天中午就啃三块五一个的面包,红豆豆沙椰蓉轮换着来。为了省钱。他根本也没有办过食堂的饭卡。
接到安诠德救人出意外的消息那天,是安浔期中考试前一天。
上着课呢,班主任敲门叫他出去。
安浔看见班主任的表情有点古怪,欲言又止开不了口,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他先问的,问老师找他有什么事。
说到这里,安浔眼神有些泛空,他望着不远处桥上的栏杆发呆,半天没吭声。
半晌,他稍显迟缓地低头,看到了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
安浔偏头看着牵住他的闫贺安。
“……”
他动了动,没使劲。
没抽出来。
他什么也没想,垂着眼看了一会儿,一点点回握住了。
挺新奇的。
安浔想。
他好像没那么想死了。
闫贺安握住他手的时候,他看到了闫贺安看他的眼神。
没谈过恋爱的安浔对上那个眼神后,他想。
现在不一样了。
有人爱我。
“他这辈子其实没干过一件坏事。乱扔垃圾这种他也没干过。没恶劣的毛病,老实本分,对任何人都很真心的好。”
“怎么就活成这样的一辈子。”
“做了好事,救了一条命,也没几个人怀念他。”
他是个好人。但他给爱他的家人带来的一切,都可以称得上灾难。
痛苦比幸福多太多。
哪怕他不是一切的源头,哪怕他也是受害者。
安浔平静地陈述:“我爱他,我也恨他。下辈子他可以再当我爸爸,但不要再跟我妈相遇了。”
文静雅本可以一生顺遂,一生只有幸福。
安浔希望他妈可以快乐。
他本想让他妈远离这些去找新的幸福,他一个人照顾爸爸,只是这辈子没机会了。
救的那个溺水的小孩家里也没钱。
小孩活下来了,一点事都没有。
那对年轻的父母,给了文静雅一万块“感谢费”。
除此之外,安诠德得到了当地颁发的“见义勇为市民奖”,并获得了一面表彰纪念锦旗。
安诠德还上了临城的晚间新闻,被当做令人痛惜的救人牺牲英雄称赞缅怀了三十秒钟。
任清华知道他爸的事,就是从新闻上看到的。
任清华她妈晚上爱看新闻。
网络新闻也不少人发,吃瓜的很多。
标题五花八门,吸引眼球。
[五岁孩童落水班主任跳入水中救人不幸身亡]
[临城xx小学语文教师救儿童身亡]
这种标题还算相对正常的。
更多的标题,是在努力思考怎么才能引起网友的讨论欲,最好能引战让网友们吵起来。
于是更多的新闻标题,根本都没提到救人的安诠德。
而是开始针对没立刻跳下水的父母开始批判审判。
[惊,幼童落水父母竟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冷血父母疑似恶意制造“意外”杀害亲生子]
[幼童落水究竟是真失足还是假意外,有爆料称父母去年为孩子购入意外险……]
太多太多了。
标题带节奏的媒体成功了。
大量的网络骂战将这件事的本身忽略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在激烈辩论。
安浔看到了一些评论。
有批判性的:[救人要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应该让专业的救,把自己搭上纯属愚蠢。]
有人反驳:[专业的救人也没法完全保障自身安全好吗?救人死了的也不少。做好人还得被批判不聪明啊?你落水了可千万别有“愚蠢”的人救你。]
褒贬不一。
挺正常,也挺奇怪的。
救了人,丢了命。
做好人好事的结果是,褒贬不一。
所以安浔不开任何社交账号,也没打算做任何类型的网红。
因为就算是他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客观”。
他控制不了自己常常去想,他爸为什么能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抛下”他和他妈。
他跳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救人吗?
不。他怎么能这么想。
他怎么能。
安浔失去了家人。
与此同时,不止文静雅陷入精神上的痛苦,生活的负担也加重了。
两个人还的贷款,变成了一个人还。
精神再崩溃,生活也还要继续。
安浔不知道他到底是恨他爸,还是爱他爸。
事实是两者兼有。
说不上哪个更多。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很难非黑即白。
也不是非爱即恨的。
“所以说,我决定不做好人。”
“可是挺好笑的。”
“不做好人,对我来说,也有点难。”
安浔做不了坏人。
他根本不坏。
不做坏事的人,也算好人。
安浔违背本心,依然成了个挺好的人。
他很自我厌弃这一点。
但是毫无办法。
其实,他明知道卖南瓜的奶奶要的价格高了依然买回家,并不是傻瓜或是冤大头。
那一刻他只是想。
卖南瓜的奶奶年纪很大了。
或许某一天起,就再也不会来。
就好像他放学回家,开钥匙开门,做好饭习惯性盛三碗米饭,拿三幅筷子。
坐下来之后,才想起来,以后永远永远,都不用再拿第三幅了。
不会有一个肩膀上落着雪的人拍打着走进
来,冻得通红的脸上露出带点憨的笑容,笑着凑过来用力闻一闻饭菜香,拍着他的后脑勺说,我儿子炒的菜真香。
安浔面无表情地流眼泪。
他不想哭。
但是他控制不住。
“闫贺安。”
“我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再也……”安浔喘不上气,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断地掉眼泪。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闫贺安。
我真的。
真的。
很想念他。
我好想念你。
我好想念你。
你可不可以再回来看我一眼。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