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浔青春期那点儿争强好胜的心思只冒出来几秒, 就恢复了理智。

  他淡定地从篮筐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篮球,继续专心致志地擦:“比可以,但是没空。”

  闫贺安撇撇嘴, 俯身把安浔擦好排队放置的干净篮球拿起来, 顶在食指上转了几圈:“我听懂了,你不敢跟我打, 怕输。”

  “……随你怎么想。”安浔维持冷静,刚才一时冲动略带挑衅的反驳, 仿佛不是他本人, 此刻浑身散发着老僧入定一样的佛系。

  体育仓库在操场尽头,起初还能听到放学的人在操场徘徊打闹的嘈杂声,回过神意识到的时候, 渐渐安静的光剩下两个人擦拭器械窸窸窣窣的声音。

  把手头的哑铃放回储物架上,一滴汗顺着淌进了闫贺安的眼睛里,他被酸得“嘶”了一声,想用手揉, 结果闭着一只眼瞥见手指头黢黑,又下不去手。

  “喂安浔, 你有纸儿吗?”闫贺安使劲眨了两下眼, 还是被汗辣的要命, 不是很得劲。

  被问到的安浔抬头, 看了他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低头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 也怪黑乎乎的, 弯腰捡起书包翻了翻, 遗憾地摇头:“本来我妈给我塞了一包, 用完了。”

  三言两语的功夫,闫贺安只好用手背胡乱抹了两下。

  他无语摆手:“算了。”

  仓库里没地儿坐, 用来做仰卧起坐的垫子摞在一起不好拿,闫贺安左右晃晃脖子,咔咔踢了两下酸痛的腿,目光转了一圈还是拿了个篮球当椅子,半蹲半坐地把长腿一伸,开始耍赖。

  “我累了,我还饿,回家呗。又没人检查,意思意思得了,你这么认真未来早晚把自己累死。”

  安浔不置可否,手上的动作不停:“你累了就歇会,快弄完了。”

  他擦完一个半瘪略有些没气了的排球,随手把排球往放干净排球的框里一扔,看了看被抽干了精神的闫贺安,从书包里扒拉了两下,扔给他最后剩的一块糖。

  闫贺安反应神经挺快的,条件反射接住,低头一看,是块话梅糖。

  “你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多糖啊?”

  烧烤店是薄荷糖,现在又是话梅糖。

  这会给闫贺安一种错觉,有安浔在的地方就会有糖。

  像个小学生。

  安浔:“我妈喜欢,她时不时会往我书包里塞。”

  从小学一直塞到现在,明明六岁的小安浔也没多么爱吃糖。

  只不过文静雅蹲下来用期待的眼神问他开不开心的时候,安浔总是会肯定地点头,把真实的想法咽回去。

  吃糖本身不会让安浔开心,但文静雅开心就好。

  人总是会分享喜欢的东西给身边的人,这是一种不应该被打击的好习惯。

  安浔擦排球的动作停了停,问了闫贺安一句:“你不喜欢吃糖吗?”

  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响起,闫贺安把话梅糖往嘴里一扔,半眯着眼品了品味道,酸酸甜甜的。

  话梅糖,酸大于甜。

  闫贺安没立刻回答,安浔正想着算了以后还是自己吃,就看到闫贺安咬着话梅糖含糊哼哼:“还行。”

  安浔瞥他:“‘还行’是’行’还是’不行’?”

  闫贺安用他刚说过的话回应他:“行,不行,有什么所谓?”

  安浔随口道:“你不喜欢我还给你干嘛?”

  闫贺安起身拍拍粘上灰的裤腿:“给呗,我又不拒收。”

  安浔歪头看了闫贺安两秒,对闫贺安这种别扭的小学生言行不予评价,不再搭理他继续擦排球。

  嘴上说着要走人的闫贺安没走。

  两个人勤勤恳恳在体育仓库打扫了快一个小时。

  闫贺安本来不是这么听话的学生,他更擅长的是阳奉阴违,但是安浔“正直诚实”到了让闫贺安吐血直呼神经病的程度,于是他们饿着肚子打扫到了天黑。

  还钥匙的时候,值班的老师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里,背对着他们边看电影边吃泡面。

  值班老师戴着耳机,安浔走到他背后叫他的时候,他肉眼可见吓了一跳,差点把筷子扔出去。

  “……咳,这才结束啊?”值班老师显然已经把他俩打扫这事儿给忘了,看见人才想起来。

  “嗯。”安浔点头,把钥匙递给他。

  值班老师接过去,打量了一下灰头土脸的两人,眼神挺意外的:“打扫的挺认真啊,好孩子。我会跟张尧老师说的,快回家吧。”

  安浔坦然接受,道谢后就干脆地走人。

  倒是闫贺安,这辈子头一次被老师夸“好孩子”,跟吃了两片安眠药一样晕乎,忍不住用惊奇的眼神盯着值班老师看了好几眼,三步一回头,把值班老师看得莫名其妙直摸脸,以为自己脸上沾了泡面汤。

  安浔轻轻在闫贺安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拽着他快步出了办公室。

  闫贺安抱着书包跟在安浔后头,匪夷所思地碎碎念:“我靠,’好’和’孩子’这俩字头一回跟我联系在一起,噫呃……”他浮夸地打了个哆嗦,手在胳膊上搓了搓,“真让人头皮发麻。”

  校园里清空了,除了他们两个,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天黑了,气温下降,叶片发黄的枯树枝子衬得学校更冷清。

  安浔耐着性子听他嘟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回头:“你话怎么这么多,闭嘴让我清净一会儿。”

  闫贺安怪配合地耸肩:“哦。”

  校门已经关了。

  保安大叔坐在小亭子里按下电子门开关,给他们开了条缝。等两个人挤过去,就立马又关上了。

  “下回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闫贺安再次感到新奇地扭头,朝保安大叔伸直胳膊挥了挥手:“知道了叔,谢谢你。”

  保安大叔端起茶杯灌了口热水:“明天见。”

  闫贺安笑笑。

  明天见。

  他喜欢这句话。

  “诶,你喜不喜欢骑车子?”

  闫贺安安静了没两分钟,就忍不住跟安浔找话说。

  他话题挺有跳跃性的,安浔看看他,回答:“还行。”

  闫贺安对安浔这种“万事万物都还行”的态度,深表不赞同。

  还行的意思就是怎样都无所谓。这样模棱两可做什么都不明确的态度,意味着对任何事都没执念,也没多少期待。

  “我喜欢。”闫贺安给安浔描述,“首都这个天儿最适合骑行,偏凉一点儿又不冷,空气贼好。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到处骑,碰上个卖糖葫芦的都乐意跟你打招呼。”

  闫贺安喜欢人多且热情的地方,能让他真切的感觉到“活着”的滋味,而且是很用力地活着,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得过且过。

  行尸走肉一样不断复制黏贴的日子,不适合闫贺安。

  从他喜欢拍照这件事儿就多少能看出来,他喜欢让记忆更明确一点儿,回想任何一段时光都不模糊,创造值得回忆的每一天高于一切。

  临城潮湿,无论冷热空气中都带着湿气,呼吸间有笼着水雾的黏腻感。

  首都干燥,凉风一吹冷空气顺着呼吸道一步到胃,冲冷水澡一样透心凉,跟吃辣有同质般痛并快乐着的爽感。

  “骑不骑共享单车?”闫贺安想一出是一出,突然想骑车了,就直接跟安浔提建议。

  如果说安浔是永远提前做好规划的计划派,那么闫贺安就是主张“反对做计划”的自由挂。

  想干嘛干嘛,爱干嘛干嘛。

  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一直如一,但他本人的想法一直都在变。

  他今天想干这个,明天想干那个,如果做计划就要强迫自己依照原先的想法去做,那样会让闫贺安感到厌倦。

  闫贺安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想干嘛,所以他从来不思考,“我明天要做什么”这个问题。

  明天的事,当然是留给明天的他去考虑。

  闫贺安的人生永远等同于“今天”。

  安浔尚且不是非常习惯闫贺安的行事风格。

  他想问闫贺安,你家离学校这么远,骑行得骑到什么年代去?

  但是在他开口之前,闫贺安这个行动派已经如同脱缰野马,拔腿直奔共享单车。

  安浔:“……”

  他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跟了过去。

  算了。

  家教费是闫贺安出,雇佣关系刚开始第一天,他是祖宗。

  他站定在闫贺安旁边,正打算掏出手机扫码,闫贺安一手一个单车推出来,把左手边那个朝他一递:“你磨蹭什么呢,我早扫完了抓紧时间出发。”

  没等安浔接话,闫贺安自顾自摸摸肚子继续天马行空念叨:“靠我真的好饿,刚才闻见泡面味我更饿了,这附近有什么吃的啊,骑过去吃点儿呗,我请客。”

  他叨叨个没完,安浔好不容易插进去一句:“你肺活量不错。”

  闫贺安:“?啥意思。”

  安浔跨上单车,踩着脚蹬子陈述:“话太密。”

  闫贺安假装听不懂:“又找借口夸我呢?”

  安浔澄清:“我没夸你。”

  闫贺安一脸’我理解’:“别不好意思啊。”

  安浔:“……”

  他干脆直接嗖地骑了出去,不再跟闫贺安进行这种没营养的小学鸡对话。

  两人在夜色中顺入人流。

  临城没有大城市的繁华霓虹,二中附近是车最多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他们出来的晚,下班高峰期只剩下尾巴,学校里一涌而出的学生也不见几个影子,零星骑着小电驴的上班族比踩着脚踏车的两人要慢。

  闫贺安弓着背站起身,猛踩着脚踏车从安浔身边越过,留给安浔一个校服飞扬的背影。

  安浔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将吹乱的刘海往后随手梳理了一下,握着握把撑起上半身,呼啸着略过一个个面色疲惫的上班族,追逐着很快赶上闫贺安。

  两人较劲一样,你追我赶,又没有过多的火’药’味,更多的是一瞬扬起的少年意气。

  临城的晚风又急又温柔,把迎面而来的灵魂瞬间失重般不管不顾扔向天空,再把急速坠落的灵魂用双手轻轻托起。

  于是人们轻飘飘的失重,人们踩着落叶坦荡地悬在半空中。

  夜幕是未至的大雨,也是撑在头顶的伞。

  两人并排着停在路口等信号灯。

  安浔微微喘着气缓和呼吸,倒不觉得累,有种跑八百米全力以赴的畅快。

  他一条腿踩着地面转头问闫贺安:“你不是饿了吗,吃什么?”

  “路边儿随便找家合眼缘的呗。”闫贺安也转过头来看安浔,“你除了不爱吃辣还有什么忌口的吗?”

  安浔回答得不是很确定:“没有。”

  两秒后,他加了一个字:“……吧?”

  闫贺安胳膊搭在自行车把上:“香菜?臭豆腐?豆汁儿?螺蛳粉?”

  安浔示意他停下:“你就不能问点儿正常的,非得专门搞特殊?”

  闫贺安笑了。

  他确认:“正常的你都吃?”

  安浔稍微犹豫后点头:“嗯。”

  他补充:“太贵的不吃。”

  信号变绿灯,闫贺安朝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笑着率先骑车冲了出去。

  要寻摸吃饭的店,两人骑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一开始闫贺安怪挑的,这家也不大想吃,那家也看着不咋地,最后安浔还没急眼,他自己倒饿得快眼冒金星了,顿时什么毛病都顾不上挑了,直接选择了接下来进入眼帘的第一家店。

  安浔对他这种行为相当无语,觉得他跟任清华肯定很有共同语言。

  任清华是类似的另一种极端,吃饭的时候总爱挑剧边吃边看,但她常常本末倒置,热腾腾的饭在跟前她不吃,先去挑剧或综艺看,挑来挑去,二十分钟就过去了。发现菜凉了,任清华又急火火地随便点了一个视频,然后开始吃饭。

  两个人这德行简直是一南一北无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姐弟。

  安浔还不知道闫贺安几月份的生日。

  走在前头的闫贺安推开门,撑着门扭头:“想什么呢,抓紧过来。”

  安浔心想我又不是没手不会自己开门,你先进去不就完了。

  闫贺安饿得火急火燎的,安浔进室内之后,闫贺安松开门把手就近随便一坐,就开始扫码看菜单。

  这一看他就有点儿傻眼了。

  安浔在他对面坐下来,不急不缓地也扫了码,看完也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