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作为老赖,安谨言没法坐飞机,还被限制高消费——当然,其实他也没什么高消费,最重要的是,他没法找到一份安稳又能多赚钱的工作。大企业招人要进行背调,他的老赖身份根本过不了关,小公司嘛,那点工资温饱尚可,想要还完天价债务,无异于异想天开。

  继父给的三万块,刚到手还没热乎,就又被债主追了去。逼得安谨言身无分文,不得不搬到我们这个小区,挑中了最便宜的顶楼。

  我跟他熟了之后他说,苏哥,冤有头债有主,我一定得把那老王八蛋找出来,先抽他丫的三天三夜,然后送他去吃牢饭。我这辈子就认一个理字,该我还的钱,我一分不会少,不该我还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出!

  说狠话一时爽,被追债火葬场。债主们但凡能找到大老板,何苦为难他一个被骗当法人代表的愣头青。好在安谨言为人诚恳,之前工作时积累的人脉还在,大家看他不容易,常给他介绍些零敲碎打的设计工作,勉强赚个生活费。

  为了尽快摆脱老赖身份,安谨言没少想办法挣钱,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会搞钱的人,没有之一。

  我们这个小区老人多,年轻人少,很多老人连老年智能机都不会用。疫情那会儿出门买菜困难,大部分身在外地,甚至外小区的子女们没法关照老人,安谨言瞅准机会,把整个小区的“智能机使用困难户”都收拢到自己手里,代为网上订菜,然后让老人的子女们把菜钱转给他,每份就多要十块钱,美其名曰“辛苦费”。

  那会儿兵荒马乱的,谁会心疼这十块钱?除此之外,安谨言还有一手精湛的生活技能,大到修理洒扫,小到剃头理须,他都能舞弄一二。老人家们生活需求简单,碰上这些事,只要一个电话打到安谨言那儿,不出半个小时,热心小安就会带着全套工具敲门。

  社区看他可怜,又是个随叫随到的自由工作者,有时一些活动——什么扫个雪啦、献个血啦、组织个讲座啦,给个一两百劳务费的,也会尽量照顾他让他来。一来二去,我们小区的老人和他们的儿女,都吸烟刻肺地记住一件事:有事情,找小安,花小钱,保心安。

  但安谨言吧,有时候热心着热心着就用力过猛了。有一次,社区联合派出所给老人们开展防诈宣传,来宣传的警官说想找个人配合,演一下诈骗犯,以便更生动地给老人讲解诈骗模式,于是社区主任就找安谨言帮忙,报酬是100块的超市购物卡。

  安谨言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还不顾我的激烈反对拉上我,花了一晚上排练了好几种诈骗犯罪模式。

  活动那天,我俩扮演一对奸贼,展示了时下流行的各种骗术,最后在警官的讲解下一一被拆穿。老人家们本来就容易被带动,连笑带讨论,把气氛炒得很是热烈。眼瞅着宣传活动马上就要圆满结束了,社区主任临时多嘴了一句:各位爷爷奶奶,上完这堂课,大家都不会再轻易相信陌生人的骗术套话了对不对?

  老人家们纷纷道:对!绝对不会!这下没有骗子再能骗到我们了……

  那会儿我俩上完洗手间,正待返回活动室,骗子一号安谨言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不知怎的突然好胜心上头,脑子一抽抽,反手就拉下了门口的消防警报。

  是夏日的午后,活动室里只有老旧的吊扇努力驱赶着暑意。尖锐的警报乍然响起,把头昏脑涨的大家激得一个激灵。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安谨言旋风般一头冲进活动室,大喊道:不好了楼上着火了!大家赶紧走!快走!别管随身物品,尤其是手机,电池爆炸更危险!快快快把东西给我你们先走!

  活动室里一下子乱了起来,桌凳噼里啪啦地响,一屋子平均年龄七十往上的老爷爷老奶奶,一边颤巍巍往外跑,一边乖乖地跑到门口就把手机钱包递给安谨言。其中年纪最大的快九十岁的崔老爷爷,还是被两个六十岁的大叔一左一右给架出去的。

  安谨言是真的狗,警报声刚响时,社区主任和来宣讲的警官也被唬住了,以为真发生火灾,下一秒,只见安谨言提着个大号塑料袋,站在活动室门口优哉游哉地收手机钱包,一边收一边还贴心关照着道:

  慢点,慢点啊,小心脚下!家门钥匙也给我吧!

  抬头,朝脸都绿了的社区领导和警官,扬起一个愚蠢而挑衅的微笑。

  于是当晚,我俩双双被请进辖区派出所,每人手写一份检查,深刻检讨不能随便报假火警——哪怕是出于防诈演练的假火警,也不行。

  安谨言还不服,一边写着检查一边絮叨:“啥反诈宣讲啊,光说不练能起到什么作用,这就是得打一个出其不意才能看到效果。”

  旁边值班的警官的脸色不太好看。我急忙低声喝止他:闭嘴吧你。

  安谨言悻悻地住了嘴。安静了不到三十秒,又悄悄挪到我身边,“哎苏哥,你要购物卡不?要不我把购物卡给你,你给我现金咋样?”

  “闭嘴!”

  5.

  狗归狗,但到底还是个刚出社会不久的小年轻。真遇上事儿了,他还是会慌张害怕。

  差不多半年前吧,有天他突然给我发消息:苏哥,你明天有空吗?

  第二天是周日,于是我就问:什么事?

  安谨言:你能不能上我家来一趟?债主说明天要带律师来找我谈谈。你见多识广,求你来帮我来撑撑腰壮壮胆,万一他们提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我被坑了都不知道。

  我:……

  这就过了。

  一个被迫背锅的大冤种,二十五岁不到,银行卡都被冻结了,饭都快吃不起了,干嘛呀?非得这么赶尽杀绝吗?可就算把他榨成汁儿,他也还不起那些钱。我很不忿,就说行,你等着,明天上午我陪着你跟他们谈。

  回复完这句之后我想了想,谨慎起见又问,你知道对方带的律师叫啥吗?

  无他,我们这个行当,尤其是专门做法制新闻报道的,跟法律界关系还是挺熟的,城中那些个知名律师和法律学者,大家常有工作来往。

  倒不是指望人家能放他一马,我其实也清楚,安谨言背后这个老板一天找不到,他作为法人代表就得背一天债务,但我就是觉得他实在太冤了,倘若来的律师是个熟人,我想着,提前帮他找找关系说说情,讨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总不能真把一大好青年给逼死吧?

  安谨言:知道。就是律师加我好友通知我来着,说姓沈,叫沈君颐。

  我:……

  用我们圈儿里的话讲,沈君颐就是个讼棍,谁碰谁晦气。

  法制报道分刑商民,各管各的条口,但不论哪个条口的同行提起沈君颐都直摇头,无他,这货太能沽名钓誉了,啥他都能掺和上一脚。

  他原本是个打刑辩的律师,也曾参与过不少影响力重大的案子,一度在圈儿里名声不错。但后来似乎是为了打造自己的全能人设,不管刑商民案件,只要有点社会影响力的,他都上赶着抢代理。凭借着早几年积累的一些名气,再加上当事人家属一搜,发现他是个经常在媒体上发声的律师,往往稀里糊涂就选择了他代理。

  抢到代理后,不是他的擅长领域又怎么办?他便再拉对口领域的律师一起联合代理——而且每次都找那种资历不如他的律师。官司赢了,就是他业务精湛,输了就是合作律师拖后腿。一番胡搅蛮缠下来,从他们行业到我们行业,提到他的名字,大家就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