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只是我没想到,沈君颐如今连这种民事协调的小案子也要掺和一脚了。

  第二天,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安谨言家,他正忙着拖地。他那个屋子由于漏雨实在厉害,没人愿意再合租了,房东也懒得管,干脆就跟他说,房租不变三个房间随他挑着住。也算是因祸得一点小小的福,他才得以用一个没窗隔断间的租金,住进了顶层的主卧。

  门铃一响,安谨言拄着拖把杆直接跳了起来,回头求助似地看我,我示意他稳住,先去开门。

  来的是两个债主代表,还有一个法院的工作人员,以及走在最后的沈君颐。四个人一进来,让本就局促的房间显得更小,平日里跟谁都自来熟的安谨言这会儿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用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弱弱地招呼他们进主卧来坐。

  我:……

  想不到我苏景明,也有在社交场合挑大梁的时候啊。

  债主显然没有寒暄的意思,一坐下来就单刀直入地说:小安啊,梁跃不地道,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我们也都是小门小户小生意,给别人做乙方的。他人跑了,我们之前跟你们公司签订的设计项目呢,你们拿不出来;项目款你们又退不起,我们还得承担着损失,浪费着时间,再去找别家赶工——做生意不能这样吧?你说呢?

  合同摆了一桌子,安谨言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的确无话可说,白纸黑字红章章,他这个公司法人代表赖不掉的。

  “那你们想怎么办吧。”沉默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道。眼眶红红的,这个二十五岁不到的男孩已经用尽了全部的毅力阻止眼泪掉下来了。“公司现在倒闭了,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我也是被骗的那一个,现在我银行卡都被冻结了,还上了失信名单,手里一分钱没有,工作都没法工作,更别提还钱——我不是道德绑架啊,但我现在真的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们要你命干啥啊,年纪轻轻的,净说点没用的。”债主代表中那个中年女人看上去好说话一些,听闻安谨言这么说,她皱了皱眉,打断了他。“我们呢,这次来是想要协商一个解决的办法。”

  说到这里,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有些犹豫:“有外人在场不太好吧……”

  “他不是外人。”安谨言挺了挺胸膛,“这位是新北传媒的苏记者……就像您说的,我也是受害者,所以我找了记者过来。”

  ……这家伙狐假虎威,根本没提前跟我商量好不好!我刚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安谨言话音未落,法院那位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

  “噗嗤。”一直没说话的沈君颐突然轻蔑地笑出了声,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投向了他。

  “说正事吧。安——”他低头看了看材料,“——谨言,你的财务问题,不是找个‘记者’,就能解决的。”

  天下讨人厌的人千万万,沈君颐是其中之一。客观来讲,他身高腿长,轮廓深邃,眉眼周正,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副风度翩翩的精英架势。然而这些优点组合在一起,就有种说不上的违和感。或许是因为傲慢或许是因为精明,身高腿长让他显得格外有压迫感;轮廓深邃则让他有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眉眼周正配上金丝边眼镜,呵呵,四个字形容足矣——斯文败类。

  “鉴于你现在的财务情况,作为律师,我比较建议你申请个人破产重整。”沈君颐慢条斯理地说。

  “破产”两字一出口,仿佛一枚核弹直接扔在了安谨言脑袋上方。安谨言张口结舌:“破……破产?”

  “对。”

  “那不成!”安谨言急得直接跳起来,“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让我破产?我还这么年轻,难道以后就要背上破产的人生污点吗?”

  “恕我直言,你现在跟破产也没什么差别吧?”沈君颐脸上挂着讽刺而轻蔑的笑,慢悠悠地说,“破产算什么人生污点啊?欠钱不还才是人生污点。”

  我拉住了即将暴走的安谨言,示意他先听完再说。

  简言之,由于他欠的钱太多,连债主带银行的,每月连利息都还不完。债权人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只要安谨言愿意接受个人破产重整计划,那么他只需要在规定期限内还完借款本金的80%,至于利息和滞纳金,债权人就当自认倒霉,免了。

  这的确是眼下对安谨言最有利的选择了。几方又拉扯了一个多小时,勉强达成一份协议——法院和律师每个月会允许安谨言自留一定的生活费,其他收入则全部用于还债。这样的话,十年后,安谨言就能还清所有的债务,重新成为一个没有“污点”的人。

  7.

  把债主、律师和法院的人送走之后,我回到自己家,想起昨夜的垃圾还没有丢,于是又拎着垃圾下了楼。

  一出楼道门,沈君颐还没走,站在拐角墙边,手掌轻拢,火苗微微一闪,一缕轻烟淡淡地散在日头之下。

  他抬眼看到我,目光倏地收紧,叼着烟,精明地点了点头。

  “苏老师。”他唤道。

  没错,沈君颐认识我。他还知道我并不是什么记者——这也是为什么在安谨言叫我“苏记者”来狐假虎威时,我急忙制止他的原因。债主可能会有些顾忌,法院和银行大约也不想这档事诉诸报道,但沈君颐是个杠头,多年来又游走于法律与舆论之间,深知这一套的玩法,我怕安谨言狐假虎威玩过了,直接被沈君颐拆穿,闹得不好收场。

  不知为何,沈君颐竟没有拆穿他,这倒让我不禁有点惊讶。

  我只好走过去回了个招呼,“沈律。”

  他手动了一动,我立马条件反射地往后倒了一步,却不料他是要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来。

  “……”

  “要吗?”

  我垂了垂眼,“谢谢。我不吸烟。”

  沈君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只是那种微微抬起下颚,从斜上方往下审视的感觉并不好。他说,“你怕我?”

  “……”

  哦对,我跟沈君颐有过工作交集,他不仅知道我是编辑不是记者,还知道我的性向。他追过我。

  也不能叫追吧,应该叫撩过。或者说,试探过,邀请过。

  只是我无意开始一段不承诺不正式的短暂关系,并且对方还是圈内知名讼棍,就没接这茬。沈君颐呢,怕也是只想走肾没想走心,见我不接茬也就作罢。后来,我兜兜转转听过一些传闻,他是个海王,这些年身边来来往往,换了一茬又一茬人。

  “……我怕你干嘛……”我懒得跟他废话。

  “是啊,你怕我干嘛?”他笑了。

  “……”

  “苏老师居然住在这里。这让我很意外。”他转头,用掂量的目光看着我们这栋破破烂烂的小楼。

  “沈律居然连这种民事调解的小案子也不放过,我也很意外。”我冷冷地说。

  “苏老师似乎对我既有些误解,又有点意见呢。”沈君颐说,“我愿意费这个心,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事有意义。你那个邻居,这笔债是免不了了,光让他还个本金,清了账重头再来,这是功德一件啊。”

  “可是签了协议,他的那个老板就彻底摘清了,不是吗?”我问道,“签了协议,这笔糊涂账就算彻底绑定在安谨言身上,就算有天他老板被找出来也不用承担责任了,不是吗?沈律,你不觉得这样对待一个刚出社会的孩子,太残忍了吗?你们给他留了多少钱生活费来着?两千二!你知道这儿租房要多少钱?吃饭要多少钱?两千二够不够你沈律请大客户吃一顿饭?可是这样的生活,他要过十年。”

  作者有话说:

  国内目前并没有大规模实行个人破产重组的政策,只有深圳有个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