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人嘛,年轻时太顺,就会高估自己,以为自己的成功都是自己有能耐,别人的失败都是别人不努力。”视频看完了,江柳青收了手机,轻飘飘地说。“我以前花钱挺大手大脚的,还总为情怀买单。因为挣钱太容易,总觉得今天花光了,明天就能挣回来。”

  “……”

  不提如今的境遇,以前的江柳青的确集中了许多美好品质。他是个有点理想化的人,抱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心态,事业扶摇直上那些年,没少撒钱资助这个那个的。又兼着性向在这儿摆着,没有结婚的打算,除了给老家父母换了套新房,他从没考虑过置业,而是选择了租房。好地段,好小区,近百平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月租金一万六。

  唯一给自己留的后路就是丰厚的商业保险,他说大病得治,治不好也得给父母留点傍身钱,于是又一年划出去好几万。

  就这样,等到失业时,他全部身家只有不到二十万。

  他说,“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人的成败,努力重要,运气更重要。离开上家公司后,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回归老本行。没想到就休息了三四个个月,正好赶上了老本行周期性低谷,外企成批退出,民企成批倒闭或收缩。”

  职场如逆水行舟,月入三万的人可以暂时失业,但不能接受月薪三千,这关口上退了,以后再想要高薪就难上加难。江柳青找不到薪水合适的对口岗位,只好托相熟的朋友介绍几份并不对口的工作过渡,然而眼下经济形势不好,哪个HR招人都谨慎,抛出的问题如出一辙:

  为什么履历上有空白期?

  你之前有没有这个岗位的工作经验?

  你没做过这个工作,为什么开这么高的价?

  无论哪个问题,江柳青都无言以对。

  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他辗转了好几个不同的行业,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不到一个月,换工作的频繁程度甚至让他没法往求职软件上添加新履历。眼瞅着年纪越来越接近35岁,履历上的空白期越来越多,能托人找的工作越来越少,到了今年年初,他在京城寒冷的街头坐了许久,然后走进了招骑手的站点。

  “那你的朋友……”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找那个创业的朋友帮帮他,但我开不了口。

  “我的朋友啊……”江柳青抬起头,悠悠地说,“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啦。”

  他的声音里有释然也有惆怅,我想那一定是个对他而言很特别的人,但不重要,既然释然了,就并不会对秦溯构成威胁。

  “所以,你看。人的境遇真的很难预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地。”江柳青捏扁了易拉罐,“我承认,我挺喜欢秦溯的,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餐厅老板和外卖骑手,我都觉得无所谓,但他那顿表白给我整懵了。苏老师,我不是敷衍他,可若他喜欢的还是那个十年前的我,我要怎么比?我一路走下坡路,连自己的生活都把控不住,要怎么同他记忆里那个反复念想的、不断脑补丰富的江柳青相比?”

  22.

  我很纠结。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再告诉秦溯。那晚我问江柳青,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又重新把控住了生活,你会再去找秦溯吗?

  江柳青说,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万一没有呢。

  他说,“我对秦溯的感觉很奇怪——我喜欢他,但又很嫉妒他。他说他曾是个不求上进的混子,因为我才逐渐找到生活的目标。可是苏老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努力,没有一天放缓脚步,但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有钱人从摆烂到成为精英,只需要瞬间的醒悟,而平常人哪怕连喘息都不曾喘一口,却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不断坠落,凭什么呢?——可这是不对的不是吗?你怎么可能又嫉妒一个人,同时又爱他呢?”

  他用了爱这个词。

  我很惊愕。“爱?”我重复道,“你说你爱秦溯?”

  江柳青望向遥远的马路,“可能吧。我不知道。人寂寞失意久了,很容易就会对一个人动心的。”

  但没等我纠结出个结果,就接到了阿东心急火燎的电话,说秦溯跟顾客打架,进局子了,他还在店里收拾残局,让我赶紧去辖区派出所看看。

  “……”

  就离谱,我起身拎了外套就往派出所赶。

  走到半路突然福至心灵,给江柳青发了条消息,说秦溯进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秦溯正在做笔录,我说自己是他的亲友,向民警问了问情况,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有几个顾客去“萤间”吃饭,边吃边聊工作,是江柳青曾经工作的那家公司,于是秦溯就悄悄支着耳朵听。

  其中一个眼镜男抱怨,说最近业务不好做,KPI压力大,逼得自己都想整点其他手段拉客户了。另一个衬衫男则告诫,说你可别,你有大佬保你么?瞎搞出了事,业绩是领导的,锅就是你来背,就跟隔壁那组那谁似的——叫什么来着?

  第三个说话的人是个胖子,说,“江柳青。”

  “啊对,江柳青。他当时是他们领导跳槽带过来的亲信嘛,出了事还不是被开。”

  “他领导是David吧?大老板不也没保David?”眼镜男说,“David就是个傻逼,本来他和江柳青都是跨行过来的,不是特别专业。老板当时要David就是看中他人脉广,你们猜怎么着?他为了KPI,就想着搞虚假报告。我听说他出事,是因为客户想投一个公司,本来那公司资质不行,他为了促成投资,让江柳青给那公司虚抬身价。江柳青不肯,他找别人弄的,结果后来那人把他给卖了。”

  “幸亏江柳青没跟他做这事儿,要不是进去的就该是他了。”胖子感慨。

  “他没跟着领导乱干也好不到哪儿去。”衬衫男说,“我亲眼见过江柳青挨骂。David吧,挺小心眼,那次好像是江柳青有个什么朋友的公司想要投资,江柳青给做的报告,拿到David那儿,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也没给他过——反正得罪领导,就被穿小鞋,跟着领导干坏事,出事你第一个背锅,难呐。”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眼镜男突然问:“你们知道江柳青现在在干嘛?”

  另两人说不知道,眼镜男说:“他在送外卖。而且就在这一带。有次他提着外卖盒进电梯,我俩擦身而过。吓得我好一段时间没敢点外卖,这要是当面碰上了多尴尬啊。”

  “他怎么非得在熟人这一片送啊?不能换个片区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他还想着等David那档事风头过了再回来?不过恕我直言,他真没必要费这个劲。他直属领导出这事,他基本上没可能回来了,而且David在公司里没少得罪人,现在他进去了,有人看见江柳青落魄了,逮着他踩,之前我还听说有人专门整他,部门团建聚餐点外卖,专门让江柳青送,还美其名曰照顾他生意,一次就点五份,一顿饭点了十次……”

  秦溯听不下去了,走过去追问是谁这么欺负人。人家顾客吃饭吃得好好的,看老板凶巴巴虎着脸走过来,语气不善兴师问罪,自然不可能随便说出是哪个同事,拉扯间,就砸了杯盘,划伤了胖子的胳膊。

  于是双方就拉拉扯扯进了派出所。

  本来没多大事,也就道个歉赔了千把块。我把秦溯从派出所领出来时,一抬眼就看到了在派出所门口踱步,焦急等待的江柳青。

  他一见我们就迎上来,作势要拉秦溯。秦溯却退后一步躲开了他,语气很冲地问:

  “你就是因为自己过得不顺,所以才拒绝我,是吗?”

  “你宁愿苦逼兮兮地送外卖都不愿意跟我说真实情况,你是怕我也像你的那些前同事一样,拿‘照顾你生意’来羞辱你,是吗?”

  “你根本就信不过我,根本就没觉得我是认真跟你谈感情,是吗?”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沉默三角,局外人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俩对峙。江柳青的眼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最终会是感情压倒重重顾虑让他一吐为快,还是骄傲让他继续固收城池沉默以对。

  最终,是后者。他始终不发一言,想要拥抱江柳青的手臂僵硬尴尬地张着,秦溯等不到他的回应,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