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不喜欢掺和朋友的感情问题,重点就在这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还好,但凡最后没成,或者成了又散了,或者撕起来,作为旁观者,我总会浑身不自在。

  虽然江柳青并不是我的朋友,但说不上为啥,我挺欣赏他的。大概,是被那种身处困境却宠辱不惊的姿态吸引了吧,我觉得能做到这点挺不容易的。

  有些事不能以对错一概论之。就比如那天晚上,秦溯把他表白的事一说,忿忿不平打算给老板出头做主的阿东和阿萍,立马就萎了。

  有些话是不是好话,不能看说的人怎么理解,得看听的人怎么理解。秦溯的话有多真诚,就有多少优越感溢出来,他自己可能不觉得,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一颗红心向着江柳青,事事处处为江柳青着想。

  他不会理解到,对于江柳青这样优秀而骄傲,曾在风口上得意过,又狠狠摔落的人而言,什么无条件投资,什么无条件推荐工作,都是一种冒犯。如果再扯上感情,那甚至不啻于对他人格的亵渎。因为那话仿佛意味着,江柳青要做一个选择——要不要用感情换前途。

  我没跟秦溯说这话,他肯定会跳起来说自己没那个意思,但那种意味,他当了三十年大少爷他不懂,我懂,烹饪学校肄业辗转多个饭馆当过学徒的阿东懂,一路靠人资助勤工俭学读完大专现在还欠一屁股债的阿萍懂。

  当然,这并不能作为他渣了秦溯的借口。我想江柳青应该也明白,他在“萤间”那儿,名声算臭了,阿东偷偷告诉我,可能是骑手站点的站长做了调整,江柳青再也没接过“萤间”的单。

  九月的最后一晚,我下单点外卖,又赶上了江柳青。

  那是节前最后一晚,赵非凡有事请了假,我独自干两个人的活儿,忙得昏天黑地。眼瞅着过了十二点还没忙完,头昏脑涨的,于是随手点开手机下单了两罐红牛。

  接到电话时一个愣怔,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么晚了还愿意接单的,也就他了。

  江柳青把东西递给我的时候,欲言又止。于是我叹口气,从袋子中掏出一罐递给他,“想问什么就问吧。”

  江柳青支了车,我们就在集团门前的台阶上坐着。半晌,他问,“他还好吗?”

  我故意反问,“谁?”

  “秦溯。”

  “你说呢?”

  江柳青就不说话了。

  关于“秦溯好不好”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他一个有钱人,多的是消遣和撒气的方式。据阿东说,最近秦溯不怎么来店里,忙着social呢,这个请那个叫的,颇受欢迎,每晚夜店里皇家礼炮香槟塔轮着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起来了。

  “不过我觉得他并不快乐。”阿东严肃地说,“别人喜欢他,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长得好又肯花钱的冤大头罢了——免费看帅哥喝酒,傻子才拒绝呢。”

  阿东就在“萤间”附近租房,有天半夜他喝完酒回家,摇摇晃晃路过店门口,发现里面亮着灯,以为忘了锁门招贼了。于是悄咪咪抄起门口半桶饮用水摸了过去,水桶还没举起来,隔着玻璃,看见了秦溯自己在店里坐着发呆。

  “我当时那个心呐,就跟看到自己亲弟弟受情伤似的。江柳青真不是个玩意儿。”阿东痛心疾首地说。他思忖再三,决定不去打扰黯然伤神的老板,不去戳他强装无所谓的自尊,于是悄悄放下水桶,走了。

  第二天开店他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秦老板窝在店里伤心又无聊,于是把阿东用来第二天做菜的螃蟹和小龙虾一只只拿出来数。数完也不收拾好,大喇喇拿水盆养着,往厨房水槽里一丢,阿东上午一开门,魂差点吓飞出去,满地的螃蟹和龙虾咔咔爬,螃蟹的钳子上还绑着绳,整个店里散发着水族馆一样的气味。

  “再这么下去,人非魔怔了不可。”挂电话前,阿东忧心忡忡地跟我说。

  20.

  “咱们敞亮说吧,你就是秦溯要找的学长,对吧——没错,秦溯都跟我说了。”见江柳青不说话,我干脆挑明了,“随便找个社交网站,就能知道你在说瞎话。江师傅,你不地道,秦溯仰慕你,你就算没打算跟他在一起,也该认认真真拒绝,而不是用这么差的说辞敷衍。”

  江柳青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地面。许久自嘲道:“我有什么好仰慕的。”

  “……”

  “我真不记得他,毕竟以前不认识嘛。他说曾参加过我同学的模拟路演,我还专门又把那段视频找出来,但是没找到他。”他掏出手机,翻出一段视频给我看。“这些天我时常睡不着,睡不着我就看看过去的视频,想找找他,也想找找过去的自己——苏老师。我不是敷衍他,只是,我真的已经不是他要找的那个江柳青了。”

  那是一段颇有年代感的视频,有点模糊。主角是两个男生——确切地说,主角本该是江柳青的朋友,但江柳青太耀眼,他一起身,镜头和目光就都聚焦在他身上。

  江柳青的朋友从读大学时就开始创业,一路创到研究生毕业前夕,总算熬出点眉目来。正好赶上学校里举办创业大赛,请了些投资大佬当评委,奔着结识大佬寻觅投资的心,好友就去参加了比赛。

  那也是江柳青毕业前最后一次参加活动——给好友去助阵。

  十多年前的江柳青和现在区别不大,只是更年轻些。白衬衫,黑裤子,甫一起身,观众席上就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在朋友的创业故事里,江柳青起了一点“小小的作用”——给朋友的项目建了个模。因此,在朋友阐述他的项目时,江柳青也上台解释了下模型原理。

  他的朋友很懂情怀牌那一套,模拟路演的最后,拿着麦克风深情道:“我这一路创业,离不开江神的帮助,他是我的诤友,军师,以及心理导师。很多次项目推不下去的时刻,都是江神助我扛过去。通宵帮我建模,一遍遍为我加油打气。如果问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实现江神的愿望就是其中之一——江柳青,你的愿望是什么?”

  镜头给到江柳青,那是一张百分百不掺水“天之骄子”的脸,因优秀,因顺遂,因被许许多多偏爱和欣赏环绕而意气风发。他无疑是谦逊而和善的,但那种骄傲和松弛感,是他低调也掩不住的。

  他含笑配合着好友,“我希望——”

  顿一顿,扫视全场,顾盼神飞。我以为他要说一个具体的、关于自己的理想,但是他没有。

  “你能成为一个有钱人。”

  全场哄笑。

  “希望你的项目能够通过市场验证,希望你的商业模式可以复制。”江柳青等大家笑够了才认认真真继续说,“到时候,我就把你的成功经验介绍给更多的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同时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模是我建的。”

  观众席上再次传来笑声和掌声,毕竟按秦溯所说,江柳青风头太盛,他的性向全校皆知,而这番话说得又有一丝暧昧,恰到好处地把上价值与表心意中和得浑然天成,令人有点遐想,但又不至于歪到比赛以外的事上去。

  镜头定格在江柳青年轻的微笑的脸上,他的手不由自主悄悄攥紧又松开麦克风。他大方得体,眼神热切,我忽然理解了秦溯的迷恋,这样的江柳青这样的瞬间,谁会不爱呢?

  那么他全心全意帮助这个“朋友”,他们后来怎样了呢?

  看江柳青如今这个窘迫的境地,想来,那位朋友也并没有在他身边,像他曾支持自己那样支持他。他们是决裂了吗?为什么决裂呢?

  我越发觉得,江柳青就像一本充满谜题的书,让人忍不住想要猜想,解读下去。而同时,我也遗憾地发现,在这段视频中,根本没有秦溯。无论是在江柳青曾经的世界里,还是在视频拍摄者的视角里。镜头几次从观众席扫过,都没有扫到秦溯的脸,他真的,就是个nob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