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四十三章 沐猴

  金 钟自忖没有生路,哀哀地走到台子边上。但她腿脚发软,一时竟然翻不上去。江游世蹲下来拉了她一把。金钟落泪道:“帮帮我罢。”江游世道:“要我怎么帮 你?”金钟也料到了。这样性命相搏的事情,怎么能是说帮就帮的呢?要她拿着之前的一点儿交情,挟恩图报,她倒也还做不出来。金钟叹道:“罢了,当我没说 过。你也要小心点儿。”说着爬上戏台,将小刀握在手里。

  江游世笑道:“你这样的也要杀荆王么?”金钟使劲攥了攥刀柄,狠道:“这刀上淬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我瞧你甚么也不知道,好意提醒你而已。”江游世道:“见血封喉,也须得见血才行。”金钟只当他拿刺杀未遂之事羞辱自己,一口银牙咬碎,甩掉绣鞋,直冲了过来。

  可 江游世就是内力不通,数十年学来的武功招式,精妙之处也非常人可以想见。他撤了一步,一手拦在金钟身前,将她冲劲化去。金钟举刀欲刺,江游世只一抬手,便 错进她手臂当中,将她两手锁住了。这用的乃是“小擒拿手”里“金丝缠腕”的一着。金钟给他拿住,了无斗志,道:“你杀了我罢!”江游世低声笑道:“寻死觅 活作甚么呢。”另一手在她颈后一捏,金钟顿时软软昏过去。荆王鼓掌道:“好呀!杀了她!”江游世却将她放在一边,道:“殿下方才讲过,让我随意挑选对手。 这话现在可还作数?”

  荆王愣道:“就是换人,你也须将他们全数杀光,才能走得出去。否则孤王侍卫围在外面,没有命令,谁也出不了殿门。”

  江游世道:“我与她打着,觉得没有意思。不能换么?”荆王当然爱看打得狠的,道:“能换、能换。你待要换谁?”江游世拿手点着寿景真人,道:“道长上来。”

  寿 景真人一听,才吃完的饭险些吐出来,捂着肚子道:“唉哟,我岔气了!”江游世哪管这个,执拗道:“你要不上,就是不听殿下之命啦。”荆王亦点头道:“斗犬 的时候,但有畏缩害怕的狗,都是处死了事。”寿景真人愈听愈怕,从那银盘种拣了朱砂、毛笔,盘算道:“我使朱砂迷住他双眼,再用笔杆刺破他眼球,他看不见 外物,可不就任我摆布么?”

  荆王饶有兴致,问道:“真人选这两样东西,是作甚么用处?”

  寿景真人忙赔笑道:“贫道要在台上布一阵法。”这几人里就属寿景真人骗他最多,荆王似笑非笑,道:“道长的阵若布不出来,可要掉脑袋了。”寿景真人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哪敢说半句不好,勉强爬上台子。

  寿景真人年事已高,江游世便依着武林规矩,给他行礼道:“请道长赐教。”寿景真人大喜,趁他将将抬起头,将手中握的一把朱砂撒了过去。谁料江游世早想到这一出,索性是闭着眼睛与他行的礼。一击不中,寿景真人喝道:“你可休怪我无情啦!”趁他眼睛未睁,抓着笔杆狠狠刺去。

  江游世厌他手段下作,避开道:“我怪你作甚?你也打不着我。”寿景真人力道太大,此时落到空处,竟然将自己右臂卸得脱臼。江游世心里闪电似的想:“他年纪或许太大,禁不住这一晕呢。”于是伸脚将他绊倒,平平踢到金钟身边,并不再管。

  这 几下比他打晕金钟还要快,荆王很不过瘾,又叫道:“杀了他!”江游世本不想理,转念又想:“师父或许爱看这个。”走到寿景真人身边,抬脚就要踩下。寿景真 人涕泗齐下,嘴里胡言乱语,叫道:“殿下,饶了我!我替你杀樊山王!”荆王看得有趣,趴在台子边上,道:“孤王杀樊山王,用得着你么?快踩下去!”

  江游世一脚落下,刚好贴着寿景真人耳朵,对荆王又道:“换人!”

  宁达一直木然坐在地上,此时走上台,和江游世道:“你们困在这里,与我也有莫大的关联。”

  江游世开解他道:“总归是我们自己选的,你也不要自责。”

  宁达仿佛没听见一般,低声道:“江侠士,你武功高强,我自知是打不过你的。若你将我杀死,我也没有半分怨言。”

  江游世心想:“这宁达也是、金钟姑娘也是,其实都心慈手软得很。”笑道:“你们怎么在荆王手底下做事呢?”

  宁达却不接话,又道:“只要提醒你一点,荆王并非善人,这件事绝不是可以善了的。你怜惜我们性命,我们都很感念。”

  江游世余光看去,荆王已渐渐地不耐起来。他做了个起手,说道:“宁仪卫,你只管好好地与我打一场就是啦!”宁达不再多话,左手提成拳头,右手横劈一掌,也拉开架势。

  宁 达既是仪卫出身,拳脚功夫都是军中学来的,大开大阖,不讲求攻守,而求的是使将出来威武神气。他踏出一步,左拳风声虎虎,直取江游世腰腹。江游世惯用的却 是小巧腾挪的内家功夫,微微侧身,使那拳头擦着衣服过了。其实江游世生性谨慎,平时与人打斗,怎么也要让出二三寸空隙,免得生变。只是如今内力不能运转, 动作不免受限。

  荆王看到这惊险一幕,大声叫好。江游世趁那宁达一未及收拳,将一边手肘格在他小臂“曲池”,另一手撑在他肩上。即使不用内力,这“曲池”穴位仍是人体一大弱点。

  宁达半身酸麻,弯下腰来。江游世则顺势跃起,一个“鹞子翻身”,翻到宁达身后,右手掐上宁达后脖颈,用上外家的寸劲功夫,宁达也一下晕过去。

  江 游世将宁达甩到一边,望着台下,却有些出神。想到在梅山对上李百钧,同样是他身无内功,却要和个比他高大的壮汉比武。那时他心里还十分畏惧,没想到半年过 去,经历了许许多多故事,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怕了。薄约坐在桌边,含笑望着他。好像看了一折好戏,又或许有些欣慰,觉得自己教了个好徒弟罢。总之不像置身险 境之中。

  荆王没有看够,大声哀叹。江游世回过神来,依着心里的计较,道:“殿下,这几人都没甚么本事,打起来教我好不过瘾……”

  说到一半,他眼看着薄约嘴角笑意消失,面上好像结一层冰,荆王却眯着眼睛欲笑。江游世心里大惊,头也不回,向后踢出一脚。只听一声惨叫,并“当啷”一声,寿景真人手腕被他踢中,小刀落地。

  原来方才寿景真人趁他背身,强撑着尚未脱臼的一手,捡起金钟那柄小刀,要来杀江游世。他听金钟说的,这刀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因此不求和江游世正面打起来,只要悄悄划破他一点油皮。寿景真人动作呼吸皆放得极轻,他又内功受制,才没有察觉。

  江游世登时暴怒,将寿景真人一脚踹翻,踏在他胸膛之上。荆王趴在台边,两眼高兴得血红,恨不得自己翻上来,叫道:“你等甚么!杀呀!”

  江游世喘匀了气,摇摇头,把寿景真人左臂也卸了,踢到一旁。寿景真人躺在地上,大声呻吟,江游世看着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戚之感。

  荆王看他仍旧不要杀人,好生没趣,道:“江侠士,你方才要说甚么?”江游世正要开口,薄约站了起来,替他答道:“……和这些人打不过瘾,不如我们师徒比上一回,也让殿下看个开心。”

  江游世看他款款走上来,心里也十分没底。师父只教他将旁人都弄晕了,却没告诉他接下来要做甚么。就是当真有办法杀了荆王,他们左右也闯不出王府。

  薄约好似知道他心里所想,摸了摸他头发,退了两步道:“游儿,来罢。”

  江游世悄声叫道:“师父。”

  薄约瞥了荆王一眼,转回来笑道:“游儿难不成怕我?让你一只左手就是。”说着将左手背在身后。

  江 游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不敢托大,一手护在身前,另一手以指代剑,用上素棘剑法里的招式,“雁过潇湘”,取他的咽喉。薄约几不可察地仰一点头。江游世只觉 指尖已触到薄约皮肤,甚至能感到底下喉结,但他偏偏力已使老,再也进不了一寸。他心里一震,连忙撤手,护在身前的一手则使出“珠囊决破”,掌心恰好格住薄 约刺来的一指。

  荆王半个身子趴在台上,看得津津有味。他已见识过江游世武力的高 强,见江游世此时竟有左支右绌之像,心里想:“这解元看着不显,没想到还有这等能力。今日不论谁赢,都得将他武功废了、手脚挑断,才能留在府中。”他主意 才定,只见薄约自高而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荆王居然背后一凉,赶紧地回了神。

  台上两人愈打愈快,顷刻已过了数十招。薄约大多时候只是化去攻着,偶尔才瞅准破绽,点出一指,仿佛只是在指点徒弟。江游世苦攻不破,好在他最有耐性,身法丝毫不乱。然而没有内力傍身,他已渐渐气喘起来。

  薄约面色不变,但仔细看去,头上却冒出一丝白气。江游世大是疑惑:往往是真气运转到极处,蒸起身上汗水,才有这样的情状。难不成薄约还能运功么?

  打了一炷香功夫,荆王看这二人蝴蝶穿花一样你来我往,却始终不下死手,他已渐渐地看腻了,催道:“再怎么样师徒情深,你二人也只能留一个。”

  薄约忽地转头一笑,道:“好呀。”背着的左手忽然出招,食指直取江游世胸口檀中大穴。江游世来不及思考,伸掌格去。薄约倏然变招,食指在他指甲上划了一道,飙出一滴黑血。原来薄约使一手不动,暗里一直倒运内功,使血里毒性都逼在指尖。

  此时毒血流出,他全身经络得了一刹松弛,更不犹豫,飞身制住荆王。荆王张嘴要喊,薄约从袖子里抖出一颗药丸,塞进荆王喉中,另一手飞也似的点了荆王哑穴。

  只做完这几样动作,他才压下去的毒性来势更甚,已将他经脉堵死,现下就连抬一抬手指也不能了。

  荆王无法言语,挣开薄约手臂,要跑出去找人。江游世从台上高高跳下,把荆王压在地上,捆缚起来。眼见薄约靠在台下,胸口起伏,他连忙跪在一旁顺气,问道:“师父,你给他吃的什么东西?”

  荆王不能动弹,但却是能听能看的。他只觉胃里烧灼,也极为惊慌,竖起耳朵听着。但薄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大口喘气,显然极为痛苦。江游世问道:“要我将荆王打晕了么?”薄约勉强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荆王简直心惊胆战,却苦不能出声,无法发问。等了一刻钟,他哑穴解开,急忙高声叫道:“来人啊!来人!都给我进来!”

  殿门轰隆一声,从外给人撞开了。府中侍卫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全往殿里张望。只见荆王身上草草捆了几道,坐在地上。旁边搭了个戏班一样的台子,两个新来的侍卫靠在台下,一人环着另一人肩膀。而台上横着竖着躺了好几个人,宁达也在其中。荆王怒道:“将他们全都抓起来!”

  门外那群侍卫赶紧涌上,将他们一个个地反手抓了,昏的也摆出个跪姿,按在地上。荆王又喝道:“养了你们这群窝囊废,不知道给我松绑么?”平日里都是宁达担着这个窝囊废的名头,如今宁达不省人事,一群侍卫相觑半晌,才推出一个胆子大的,将荆王绑缚解开了。

  荆王才从绳里脱出,立即在喉里乱抠,趴在地上好一阵干呕。然而薄约给他喂的那药早溶在胃里,吐也吐不出来了。荆王又叫道:“大夫,大夫呢?”立刻便有侍卫跑去医所传大夫来。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外围又聚了好一群奴仆侍女,远远地看热闹,却不敢上前。荆王抹去下巴涎水,恶狠狠道:“将他们都给我杀了!”

  江 游世左右两臂各遭一人架着,背后还另有个卫兵,用膝盖抵在他后脖颈上,使他站不起身。他一直静静听着薄约呼吸,无心去管旁的事情。此时几人走来,要将他们 拖走,他才大声斥道:“谁敢过来?若坏了我们给殿下驱邪的大事,到时候唯你们是问。”那几人果然不敢再动。荆王见状,气得跳脚,道:“胡说!全在胡说!快 将他们斩了!”

  几名侍卫不知听谁的话好,正踌躇着,江游世道:“再等一刻钟,阵法就能起效。要是那时殿下还未恢复,再将我们问罪也不迟。”

  那几人看看满地散的朱砂、黄纸,暂且信了他的话,站在旁边守着。江游世一颗心高高悬在空中,电转般来回想:倘若师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该怎么办?

  荆王犹在殿中大吼大叫,江游世定了定神,朗声道:“谁也不许近前,否则邪祟上身,我们可再救不得你。”果然众人都当荆王是中邪,不敢靠近。大夫虽赶到了,也不敢胡乱给他医治。

  薄约呼吸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显然强运内力的遗弊一点也没好转。江游世闭目听着,心里好像滴血。数了一刻钟,他睁开眼睛,压着颤意,道:“殿下,将我们放了。”

  荆王已找了个椅子坐下,闷闷地道:“放了他们。”江游世身上一轻。他来不及高兴,扑过去将薄约接在怀里,急忙道:“师父,我们走罢。”

  薄约浑身滚烫,汗水将长发沾成一绺一绺,想是内伤又发作了。他缓了半天,总算能够说话,道:“再看一会。”江游世也就从命,从他袖子里翻了药瓶,喂他吃了一颗。又高声对那些个侍卫道:“驱完邪了,以后可得千万小心。”

  王府侍卫哄然散开,外围的一圈丫鬟小厮赶紧进来,替荆王擦汗、拍背。荆王再不吵闹了,一动不动地任他们摆布。江游世又问:“师父,好些了么?我们走罢?”

  薄约靠在徒弟肩头,道:“再等一等。”江游世拿手抚着他背,心里傻傻想:“这内伤究竟是种甚么感觉呢?教我替他难受好了!”但天底下哪有这样代换的好事。又过得一盏茶时间,荆王猛地哭闹起来,滚到地上撒泼。江游世悄悄地问:“师父,你何时拿的‘人心散’?”

  薄约勉力笑了一下,道:“那天赶你走以后。”方才他说要可恶之人出丑才好笑话,荆王中了“人心散”奇毒,兽性发作,他却没力气笑了。

  荆王哭完,将衣服全数扯烂了,赤条条地叫道:“我要女人!”众仆人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银钟上前好言劝慰一番,荆王捶着她肩膀又道:“我要杀人!”可荆王浑身无力,软绵绵地说来,更如玩闹一般。薄约松了一口气,脱力道:“游儿,带我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