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四十四章 巡檐

  江游世找了间客栈,将薄约安置好了。从那殿中出来一个时辰,他已能感觉到内力渐渐恢复,且薄约吃了药,他也不大着急,回到荆王府把芙蓉也接了来。

  再回到房里,薄约还沉沉地睡着,身体热得像块烧炭。江游世怕他出汗难受,要了一桶凉水,将他全身擦了一遍,抓着他苍白的手指想:“睡过今夜,大概就能好了。”谁知薄约一睡就是两天三夜,冷热轮转。叫了几个大夫,都道救不回来。

  到第三天下午,江游世怎么叫他,他仍没有反应。江游世半是寂寞,半是恐慌,拿了薄约的药瓶出来,想道:“难道这药不对么?”

  他 又从自己怀里翻了那个空药瓶,摆在一处。两个瓶子上分明是一样的故事,就连上下都能连起来。江游世定下心来,又倒了一颗,喂进薄约嘴里。谁知薄约烧得迷 糊,连吞咽也不能做。那药丸一喂进去,便从他嘴角滚出来。江游世急得不行,摇着他道:“师父,师父,你醒来将药吃了再睡。”

  薄约躺了这么些天,身上已经消瘦一圈,甚而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或许是听到这话,他眼皮总算动了动。江游世忙将他扶起来喂水,好容易教他又吃了一粒药。江游世长舒一口气,又去要水替他洗头发。结果叫了几声,都无人理会。江游世只得下到大堂里去,找那当值的小厮。

  那客栈小厮这些天被他差来遣去,送了许多水,埋怨道:“这位爷,莫不是将咱们客栈当作浴堂么?就是浴堂,也没有一天到晚泡在水里的。”

  江游世正当难过着,被他说了一通,也愤愤地道:“我也不是没付你房钱!”

  那小厮见着管事不在,道:“别家浴堂的香汤,汤钱就要五文。咱这里送到房里,一桶要十文。若你还要热汤,先将钱都结来。”江游世哪里记得自己要过多少桶水,头痛欲裂,道:“你说要多少银钱?”

  那小厮觉着他软弱可欺,道:“从爷住到咱们这里,照一天十桶水算,共是一百五十文。”

  江游世心说:“一天十桶水,就算提也将你提死了。”但他不欲和那小厮缠夹,从怀里掏了碎银子。正要抛过去,斜刺里有个声音刺道:“一天十桶!我可在这看着呢!你们这弹丸大的破店,也来玩欺负客人的一套么?”

  江游世回头望去,只见窗边坐着个青衣少女,两颊生得粉团团的,很是秀丽可爱。

  那小厮赔着笑脸道:“奶奶,您不知道这里边内情。”那少女道:“什么样内情,一桶水能值十文钱!水里溶了金子么?”

  那小厮辩解道:“他要得多,我挑水来来回回地走,耽误功夫,因此才收得贵了。”

  那少女冷冷一笑,道:“十桶水又是哪里算的?我在这儿坐了三日,第一日你提了三桶上楼,第二日又是三桶,今日还只提了一桶。合起来不过七桶水。现在请你将余的二十三桶,一齐给他挑上去罢!”

  那小厮求饶道:“奶奶,我不要他银子了。一气挑许多的水,骨头都要断了。”

  江游世暗暗称奇,想道:“她记性怎地这样好。”同那少女抱拳道谢,正要回去,那少女道:“江游世,你在外边就是这副木头样子吗?”

  江游世一惊,看那少女分明是个陌生人,却又有一两分面熟。难不成是哪位名宿的千金么?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迟疑道:“你……”

  那少女抿嘴一笑,好像在说:“你只管猜罢。”江游世灵光乍现,叫道:“你是孙小山!”

  孙小山咯咯笑道:“我以为你记不得了呢。说罢,你要这么多水是做什么?”

  江游世碰到一个相识的人,心中很是安慰,也笑道:“都让我喝啦。”孙小山知道他不愿说,拍手道:“我听过有人是饭桶,没想到你是个水桶。”江游世心里一动,道:“孙姑娘,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孙小山好凑热闹,才不管要帮的是哪些事情,一口应下,道:“好呀,你要我做甚?”

  江 游世跑到房里,先掀开被子看了薄约一眼。薄约难得睡得安稳。江游世蹑手蹑脚地钻进他怀里,躺了一下,道:“师父,你也快点儿好起来罢。”芙蓉看他们两个亲 密的模样,也跳到床上。江游世连忙爬起来,叫道:“你浑身脏兮兮的,怎么能上来呢?”好些天来,这房间里头一回有了些活气。

  江游世抓着芙蓉两只耳朵,同它说:“芙蓉,送你去和孙小山玩几日。我在这儿照顾师父,师父好了就接你回来。”芙蓉大约听不懂,伸着舌头哈气,一面将尾巴摇得几欲折断。江游世心软道:“其实养你也不麻烦,不如还是留在这罢?”

  然而孙小山已在外面敲门。江游世将被子一盖,抓着芙蓉出去。孙小山一看是条黄绒绒的小狗,喜出望外,道:“休说是几天,你送给我养也是可以的。”江游世赶紧道:“不行,顶多养个一两天,辛苦你啦。”他又和芙蓉道:“不是将你扔了,你可不要难过!”

  孙小山瞧着很新奇,问:“你还和小狗说话么?”江游世一僵,道:“有甚么稀奇。寻常人家养鸡养鸭,也要嘬嘬地叫它们来吃东西。”孙小山大笑道:“这怎能一样?”牵着芙蓉走了。江游世回到房里,对薄约道:“师父,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江游世许多天没有合眼,昼夜、时辰,一概分不清楚。外边还是日头高照的时候,他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伏在床边睡熟了。一觉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地难受,推窗一看,月亮已经攀上中天。江游世刚和那抬水的小厮吵过,不愿再去麻烦他,自己下到院中,脱了上衣往身上浇水。

  洗到一半,孙小山忽然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都吓一大跳。江游世叫道:“大半夜的,你在这里作甚么!”孙小山也叫道:“你家的狗儿汪汪地要出来,我怎知道你在这里……在这里冲凉呢?”

  江游世一把将地上的外衣捡起来,挡在身上。抓得急了,内袋中掉出一个物什。他弯下腰一捞,好险将那东西的系索截住。孙小山看他羞怯,自己反而不怕了,凑上来道:“这是甚么?”

  只见江游世手里抓着一块玉佩,雕的许许多多小蝙蝠,结成如意云彩的形状。平日江游世总穿件便利的短打衣服,要是佩玉,就显得不伦不类了。但他时时将这玉佩放在内袋,贴身带着。

  江游世道:“我师父给我的。”其实是薄约“还”给他的东西。孙小山好奇道:“你师父是谁?”江游世好生得意,笑道:“你也认识他。”

  孙小山反应过来,艳羡道:“啊呀!你师父原来就是‘鬼清客’!”她将那玉佩拿在手中,依依不舍地玩了半天。

  好 巧不巧,薄约人事不省大几日,这会却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只觉得头也疼、骨头也疼,浑身经脉更是剧痛。好在内力流转已无大碍,最多再休息个几天,就能全好 了。他叫了两声“游儿”,却没有人应,再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薄约从床上撑起来,又叫:“游儿?”还是听不到回音。撩开床帐一看,整间房里哪 有半个人影!薄约想道:“倒是稀奇,这三更半夜的,有哪里可去的。”

  他光着脚走 下床来,往雕窗外一看。院里两个人影正靠在一处说话。薄约内功精深,眼力便好。纵使在夜间,远处的东西也看得纤毫毕现。江游世红着耳根,神采奕奕,身上只 拿件旧的衣服掩着。那颗劳碌命的痣在他肩上,随着动作起起伏伏。旁边站的是个青衫女子,和江游世一般的年纪,生得美貌可爱。且她牵着芙蓉,脸上含春带笑, 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薄约没来由着恼,想道:“我在这躺得快要死了,你却同别人说说笑笑的么!”再看自己,鞋袜未着,衣衫凌乱,大大讨了个没趣,又往床上一倒。没过多久,江游世轻轻地开门回来。他见薄约换了个姿势,跑过来道:“师父,师父!”薄约只作假寐。江游世担忧道:“师父,你难受么?”

  薄约不答。江游世喜道:“师父,我看见你眼睛动了,你醒啦!”但薄约还不理他,他顿时没了底气,低声道:“师父,你再不醒来,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薄约心道:“现下你却知道担心我了。”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江游世又惊又喜,道:“师父!你果然醒了!”好一会儿他才觉出不对,犹疑道:“师父,你……你不开心吗?或许哪里不舒服?”他当然想不到薄约生气的缘由,只好乱猜一通。薄约翻身转往一边,道:“没有。”

  江游世很想缠着他说话,却又不敢。两人默默在床上躺了半天,就连一句闲谈也无。江游世实在受不住这种静默的气氛,翻下床道:“师父,你一定饿了罢。”薄约依旧不理睬他,他穿上鞋袜,又轻轻地开门走了。

  深 更半夜,路上哪里还有卖吃食的地方?江游世走了几条街巷,不说酒家食肆,连馄饨担子也没有一个。他只得回到客栈伙房,从笼屉里捡出两个馒头。又找到虾皮、 鸡蛋,生起火来胡乱烧了碗汤。薄约大概不爱吃这东西,但他也再做不出更好的了。江游世端着两个碗回到房里,道:“师父,我回来啦。”

  薄约坐在床边,听到碗响,头也不回地道:“我不饿,放在那儿就是。”

  江游世忽然一怯,说道:“你要是不爱吃,等我醒了,我来收拾就是。”做完这些事情,他早困得眼皮打架,往床边的榻上倒头栽去,沉沉地睡着了。薄约瞧着他梦酣的样子,更加恼恨,只不过这一回恼恨的是自己,心想:“薄约啊薄约,活了这么大年纪,你怎么还无缘无由地生气!”

  想 到这里,薄约走到桌边,将那碗汤水一口喝了,那两个热了复凉的馒头也一点点掰着吃掉。江游世蜷在小小一张榻上,兀自皱着眉头。薄约将他抱到床上,本意想教 他躺得舒服一点,江游世却醒了,朦胧里喜道:“师父!”薄约拿手挡着他眼睛,道:“是师父对不起你,快睡罢。”江游世却问:“你方才做甚么生气?”薄约反 问他道:“你在院子里同谁说话呢?”

  江游世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没有答话。薄约心 想:“总不会真有纠葛罢!”将被子扯下。江游世在底下大笑,薄约道:“你笑甚么!”江游世道:“我……我绝不是笑你。”总之就是不答他的问题。薄约把他按 在床上,问:“那你讲讲,你在和谁说话?”江游世又一阵大笑,道:“师父,你莫不是在吃醋罢!”

  薄约两手一松,背了身道:“你胡说甚么。不爱告诉我,那就算了。”江游世笑得喘不上气,道:“那是孙小山!我今天才晓得她是个姑娘呢。”薄约一愣,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江游世道:“师父,你竟要为这个不理我……”薄约咬牙恼道:“怎么这样促狭!”

  江游世吃吃地笑,又道:“……为这个不理我,多来几次都好。”

  二 人心结解开,靠在床头说了好一阵体己话。江游世道:“师父,这回吃了药,似乎一点儿用都没有?真是吓死人了。”薄约敛下笑容,拿了一粒药,走到桌边捻碎 了。他一会儿没有作声,江游世问:“怎么回事?”凑过来要看。薄约避了一下,道:“没怎么。”江游世手臂一伸,将那半颗药丸够到手里,定睛看去,那药丸只 有外面一圈是黑色,中心满满地填了一层白霜似的东西。

  薄约知道他自责,哂了一下,道:“没有关系。是那老狐狸心眼太多。”

  薄约将掰开的半颗药丸塞进他嘴里,另外半颗自己吃了。外边黑的一层生津回甘,大致是甘草做的。里面一层则是甜腻腻的白糖沙。

  江游世心里可甜不起来,将那糖丸子咬碎了吞下,难过道:“这要如何是好。”

  薄约反过来开解道:“其实不妨事。我对这伤多少有些体会了。只要注意着用内功,也不至于出岔子。”

  江游世道:“好罢!以后你碰到事情,叫我一声就好。”薄约失笑道:“又不是说我从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他看江游世仍旧不大开心,在他脸颊一捏,道:“说了不碍事的。过几天带你回家,好么?”

  江游世抬起头,讶道:“回梅山?”薄约笑道:“回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薄约小时候住的地方!这会是怎样的光景,江游世怎么也想象不出,真是教他好奇极了。薄约道:“其实也没甚么好玩,不过是一处院落,名叫“不见居”,后面有一片梅树林。你去到了不要失望才好。”

  说是这样说,但他提到这地方就笑得盈盈的。江游世更当没有失望的可能。

  这些时日白天已经热了,夜里却还有点凉气。学武之人本来不怕寒暑,但薄约仍拉过锦被来,将两人都罩住了,道:“好生睡觉,别再吵了。”

  可江游世好久没和他聊天儿,蒙在被里,依旧喋喋不休地讲话。薄约笑道:“如今我说话,你越发地不听了。”伸手过去挠他的痒。他手指好似碰到一道衣缝,一探进去,竟然摸到一截滑溜溜的腰。原来江游世在院里冲过凉水,换的是件松垮小衫,两边开衩。薄约恰好便摸进里面。

  江游世扭如一条小蛇,薄约偏要逗他,再一撩,将他前摆整个撩了起来。摸到胸前两枚豆大的小粒,江游世喟叹似的呻吟一声,这遭打闹顿时变了味。他那物事已微微胀大,薄约伸手解了他裤头的带纽,就要探手进去。江游世却一个激灵,从那被窝里跳出来。薄约跟出来道:“怎么回事?”

  江游世面上飞红,指着那雕窗道:“天要亮了。”

  薄约道:“将被子一盖,天不就不亮了么!管他作甚!”江游世曲着一边腿,将外衣外裤一件件往上套,道:“这……这可不成。且师父刚醒,少做些这档子事才好。”

  薄约气结,由他匆匆忙忙跑出去了。没多久,江游世又跑回来,扑在床上,将被褥底下翻了个遍,道:“掉在哪里了?”薄约没好气道:“找的甚么东西?”江游世向袖里、内袋也找了一番,仍然不见,支支吾吾地道:“找个玉佩。”

  薄约了然,道:“不见了就不要了,你也不爱戴这些玩意。”江游世忙道:“不是的。”薄约道:“改日给你买个新的。”

  江游世找不到那玉佩,耿耿于怀。到了下午,孙小山领着芙蓉找他,顺带与他辞别。她又扮回男装,穿了一身秀才蓝衫,头上戴顶方巾。江游世笑道:“孙兄弟,怎么这就要走啦?”

  孙小山道:“忽然有些急事。”江游世想起上回见她,打趣道:“可别是拿了别人东西,怕给别人追罢?”

  孙小山打个哈哈,背起包袱就要走了。转身之际,她腰间“当啷”地一响。江游世叫道:“慢着!”

  孙小山更不迟疑,拔腿就跑。但这客栈十分狭窄,江游世出手如电,将她拉住了。孙小山纤手一抹,把腰上吊的玉佩收回怀里,怒道:“你抓我做甚!”

  江游世又惊又怒,道:“你拿了我的东西,倒来反问我。”

  孙小山嘴硬道:“我拿了你甚么东西,你可须得拿出证据来,不要污我清白。”江游世道:“你腰上挂的分明是我的玉佩。”

  孙小山揽起袖子,道:“我腰上哪里挂了玉佩?”江游世道:“你才将它收到怀里去了。”

  孙小山嘻嘻一笑,伸开两臂道:“你来搜罢,搜出来就还给你。”

  她打定主意江游世不敢上手,僵持一会,笑道:“你不搜,我便走啦!”又低声道:“他将‘十轮伏影’都送给你了,你让我一个不值钱的玉佩,也不吃亏。”

  话音刚落,背后房门拉开了,有个人道:“吵吵嚷嚷的,在闹些什么?”江游世叫道:“师父!”孙小山愣了好一会,也叫道:“你……你是‘鬼清客’!”

  薄约听到这外号,微微皱眉,道:“这位是谁?”江游世道:“这是孙小山。”

  孙小山忙接过话来:“你曾来我家做过客的!你……你还记得么?”

  长一辈的和小辈重逢,往往都是长辈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或:“我可看着你长大的”。到孙小山这儿竟全反过来了。江游世道:“孙兄弟,你不是急着要走么?请启程罢。”孙小山将头一扭,道:“我忽然不急着走了。”又对薄约道:“是……是我娘邀你来的。”

  薄约笑道:“我记得,我还教过你一点儿武功。”孙小山喜道:“是啦!你还教过我画梅花,只是我给忘了。”

  薄约朝她摊开一手,道:“那我再教你——拿别人的东西,就别教别人发现了。”

  孙小山果真从怀里翻出那枚玉佩,临交给他,又将手一合道:“不成,你得拿别的东西来换。”

  薄约略一沉吟,道:“我听游儿说你在外边扮我的样子,以后不许扮了,我就再教你画一回梅花,好么?”

  孙小山心想:“再扮了他也不知道。”当即应下,将玉佩交回他手里。

  江游世插话道:“面具也该交出来罢?”

  孙小山又想:“这东西也能再做。”当即拆了包裹,把那片人皮面具也给了出去。

  薄约拿着人皮面具,抖开看了一眼,哂道:“做得不像。”孙小山连连附和:“是不像。”心中想的却是:“下回做个更好的。”

  既已商量周全,薄约找客栈账房借了笔墨,将一册账本拆了,摊在大堂的饭桌上作画。那账册用的粗陋皮纸,最是吃水,只能将墨蘸得浓浓的。薄约皴出半张纸枝干,双勾在那小枝上描了一朵梅来。孙小山道:“不对,不对,这梅花怎么没有颜色?”

  江游世道:“白梅也是有的。”孙小山却道:“还是墨梅好看,这样冷清清的,好是凄凉。”江游世道:“冷清清的,不才像鬼么?”孙小山给他说服了,静静看着。薄约笑道:“非是我不教你,是这纸一蘸淡墨就要洇开,着实画不出来。”说着另拿了张纸,画给她看。

  孙小山不信邪,也找了一支笔,在那废纸上试了一笔。果然糊成灰淡淡一团。薄约一笑,提起笔道:“还是要浓墨才行。”说着在那梅花中央长长短短画了花心,点上蕊。

  孙小山看了一会,道:“这样也好看。”学着他画了一朵。竟还画得有模有样的。薄约笑道:“不愧是个假秀才。”他又教了侧的、背的梅花,教了含苞未开的,孙小山一一学会了,得意道:“这也没有难的,比你徒弟强些么?”

  薄约一笑,没有答话。他一面教,一面画了株条朗花疏的梅树出来,再点上落花竹叶,便能成幅了。孙小山对他画的这张兴趣大得多,细细晾干卷好了,塞进包袱底下。薄约又道:“记住我说甚么了?”孙小山道:“不能学你的模样、不能借你的名头。”薄约笑道:“对啦!”

  孙小山好容易走了,薄约转回来问江游世:“学会了?”

  江游世已一动不动地待了好半天,赌气道:“我是个镇纸,学不会的。”

  薄约作出个苦恼的样子,道:“难不成我徒弟真不如这孙小山么?”江游世道:“当然不如了,她群英会拿了第一名,怎能跟她比?”

  薄约大笑道:“我故意逗你,才不说话的。你怎么这样好玩儿呢?”江游世看他的笑脸,气也消了,跟着微微地笑。薄约道:“你画一个,我就还给你。再丢一次……”说着拿出玉佩。

  江游世提笔画了一朵,把那玉佩收回怀中,道:“再丢一次呢?”那枚玉佩在薄约袖里呆得久了,温温地发着热。

  薄约道:“再丢一次,给你买新的罢了。别再乱吃旁人的飞醋啦!”至此他总算是报了那“吃醋”的一箭之仇。

  一架马车从蕲州城向东驶去。出了城门,车夫将鞭子一扬,马儿奋蹄疾奔,车帘也掀起了一角。江游世不常坐车。红花绿柳、往来行人从这一方窗外世界飞掠过去,他都觉得兴味盎然。

  薄约倒不觉得这有意思,问道:“在看甚么?”江游世伸手指道:“那人挑好大一块猪肉……呀,到后面去了。”

  薄约从车里探出头,果真见到个老汉,挑了一条猪腿在路上走着。那大猪腿悬在扁担下面,好似一个秤砣。他前面走着一个背竹筐的少年。那少年脸上已经长出胡须,嘴里却还在唱儿歌。他们两个都穿仆役的服色,大抵是哪户人家差出来采买的。

  芙蓉趴在江游世腿上,给他拍得睡熟了。江游世道:“但愿这马车永久地跑下去。”

  薄约笑道:“这不将马跑死了么?”江游世缩缩脖子,道:“是那个意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