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三十六章 芳树

  翌日清晨,寿景真人倒拎着一只死狗,从荆王寝殿里出来。那狗满身画了符咒,脖颈一个血孔,但已不滴血了。

  这白狗换荆王的诡计只有他们四人知道。寿景真人将狗尸扔在狗棚地上,荆王大骇,道:“若非道长神计,孤岂不是遭了毒手么!”

  寿景真人谢过荆王,说道:“依贫道看,这是食血鬼的手笔。这种鬼物长着长长指甲,仿佛猫爪。害人时将那指甲在人脖颈上戳一个洞,去吸他的精血。原本要吸成干尸才作罢,但它尝到血味并非人血,便没将这条狗吸干。”

  荆王面色惨白,道:“那她今夜又要来么?”寿景真人抚须道:“然也。委屈殿下在这里多住一夜。”

  荆王生来锦衣玉食,还是头一回睡狗棚这种阴湿的地方。一觉醒来只觉头昏脑涨、腰酸背痛。他面有难色,道:“道长可还有些别的法门?”

  这时芙蓉闻到同类血味,冲着那白狗尸体汪汪直叫。寿景真人摇摇头,指着芙蓉说:“猫狗最能看见鬼秽之物,这小狗想必是闻到鬼气了。”荆王对那寿景真人愈发崇敬,当即许下金银法器,都给那寿景真人。

  荆王走后,寿景真人蹲在地上,将那白狗尸身翻来覆去地查看。江游世小声道:“难不成真有鬼么?”

  薄约道:“这就是个石子打的。”

  寿景真人虽然年迈,耳朵却不聋,愤然说道:“石头如何能打出一个洞来?这分明是鬼爪所刺。”薄约照地上捡了颗石头,在手上抛来抛去,笑道:“石头能不能打穿皮肤,道长试试便知。”

  那寿景真人摸不清他底细,瞪着那只大眼,敢怒而不敢言。江游世见怪不怪,将薄约拉着走了。

  眼下他们算是荆王近卫。荆王白天没那么怕死,便不需要他两人时刻守着。薄约照例要到城里逛逛,江游世自然是跟着去的。才刚走出府外,只听官道上传来争执拉扯的声音。江游世赶过去,两个王府卫兵正赶着一个挑担的老儿,斥道:“去,去,摆摊摆到哪儿来了!”

  那老儿长得精瘦,力气却很大。他一手拽着扁担,愣是没教两个卫兵夺去。那卫兵很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刁民。一松手,挑担的老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挑着的桶也翻了。地上一片湿湿白白,是桶里豆腐脑洒了一半。

  江游世上前拦道:“作甚么欺负一个老人家,好生地说了不就是么?”

  那守门卫兵啧道:“这老儿不听,教我有什么办法。他在门口闹事,我一个月的值钱都没有了。”

  江游世道:“那也没有推推搡搡的道理。凭你这身板,将他抬也抬得到外边去。”说着去扶那老头。

  那老头瞧见他从府里出来,认定江游世也是卫兵一伙,将手牢牢背着道:“不要你扶,你快滚罢!”

  江游世果然不碰他了,老头便掏了一个木勺,要把没弄脏的豆腐块擓回桶里。那卫兵忽然照准他背心一推,老头便扑在地上,豆腐脑再要不得了。那老头哇哇大哭,脸上、身上又白又黑,全是泥糊糊的豆腐脑。两个侍卫放声大笑起来。

  那老儿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照地上一躺,撒泼道:“荆王府要人命啦!荆王府要人命啦!我况老三活八十岁,要给荆王府的人打死啦!”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齐齐变色。两个卫兵将佩刀铮然出鞘,道:“凭你这一句污蔑,就该拉去斩首!”

  江游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那况老三的嘴,道:“老人家,你且别着急。洒了的这一桶豆腐花值多少钱,我全数买了。”况老三眯着眼睛审他半天,伸出五根手指头,在空中摇了摇。

  江游世昨儿才见过这个手势,顿时提心吊胆,真怕这半桶豆腐花要卖得个花魁的价钱。况老三看他迟疑,道:“五百文。”

  五百文买桶豆腐花,其实也是天价。但江游世反倒松一口气,拣了碎银子递给况老三。 况老三将那木桶递给他,道:“吃罢。”

  饶是洒了一半,剩下半桶豆腐花仍有快十斤重。江游世拎在手上为难不已,道:“这一时半会的怎么吃得完?”况老三道:“吃完了我好提着桶回去,你看着办罢!”

  江 游世将豆腐花放到地上,自己一溜烟跑进府里。过不多时,他领着宁达并一队晨训的侍卫来了。府里侍卫一队二十人,他们又正是练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剩的半桶豆 腐花还不够他们分的。江游世从那队里拎出来一个人,道:“没有你的份。”正是昨天踹薄约的那一个。他又对守门两个侍卫笑道:“也没有你们二个的。倘若你们 发誓保证,以后再不欺侮百姓了,倒可以分你们一碗。”

  府里侍卫早见多了花天酒地的阵仗,当然不会为一口豆腐脑赌咒发誓。虽然如此,半桶豆腐脑还是嫌少了些。江游世又摸出一两银子,交给况老三道:“剩下一桶没洒的,我也买了。你衣服都给弄脏啦,再去市集也不好卖。”

  那些个侍卫端着碗,险将豆腐脑喷出来:“这一桶豆腐脑怎地值一两银子?你可不要被他讹了钱去。”况老三横他一眼,甚么也没说。那侍卫又道:“殿下吃一碗鸡蓉鱼羹的豆腐脑,倒是比这一桶还贵些。”

  宁达连忙喝道:“住口,你也不要命了!”那侍卫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两桶豆腐脑都给吃得干干净净,宁达又领那一队侍卫回去操练。况老三收拾了碗勺,对江游世一抬下巴,道:“你替我挑着桶回去。”

  两个守门的卫兵乐道:“你救他一命,他可不领你的情。这些个贱民惯会蹬鼻子上脸。”江游世犹疑一阵,看那况老三苍老瘦弱,还是提他拎起桶来。他想起来原本要和师父上街去玩,哀哀看了薄约一眼。薄约顿时失笑,道:“走罢,师父陪你去。”

  江 游世年轻,又有内功,不需用扁担挑着走。一手拎一个木桶也能健步如飞。但那况老三步履蹒跚,一步三晃,走得却很慢。江游世好意道:“况老伯,你坐在桶里, 我提着你走,你也能省点儿力气。”况老三怒道:“你不过嫌我无用,走得慢,误你事了。我况老三活这么久,还没有人敢这样折辱我。”

  江游世忙道:“没有,没有。”便不再劝了。这时已经日上中天,虽说天气尚不算热,阳光却眩目得很。行人、小贩都各自找了背阴的地方歇息。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一行人慢慢地走。薄约好半天没出声,这时忽然笑道:“况老三,昨天晚上荆王没死。你的石子儿只打死一条狗。”

  况老三脚步一顿,装作没有听见,走得却快了许多。薄约又说:“夜里行刺,再赶回家里磨浆煮浆。想必你轻功不错,还能再走快些。”

  况老三领他们一直走到暗巷,忽然抄起扁担,照薄约脸上挥去。江游世急得大叫:“师父!”伸手去救。但他手里拎着个沉甸甸木桶,抓不住扁担,只得用手臂接了。

  薄约皱眉道:“哪里来的坏习惯,总替别人挨一下。在徽州也是,替那汪少爷挨鞭子。”

  江游世道:“师父,你若躲开了,我也不至于挨这一下。”薄约道:“我就是不躲,他也伤不了我。”

  江游世只好服软:“不疼的。”

  薄约将他袖子折起来看了,手臂上果然连红痕都没有,冷道:“该送你去少林出家,学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回来。”

  那况老三握着扁担,点点江游世道:“你这小子,同我进去。他不许进。”

  江游世心里有气,道:“我们两个好意帮你提桶回来,你反而要打我师父。”况老三奇道:“是你替我提桶,同那小子有什么关系?他多嘴多舌,讨人厌,我打的是他,又不是打你。”

  江游世气结,薄约却说:“游儿,跟着进去罢,看看他能弄什么玄虚。”

  况老三怒道:“我要教他好功夫,不教给你,晓得了么?”薄约笑道:“我也不屑学它。你只管去教,游儿只认我当师父。”

  况 老三院里角落垒了半人高的木箱,底下镂空,垫上细布,就能让豆腐的汁水沥出去。一旁又摆了个小磨。磨盘正压在木箱上面,磨柄油光发亮,却已断了一半。院子 中央向阳的地方支了个晾衣服的竹竿子,然而况老三没有多少衣服可供换着穿。这竿子多数时间是拿来晾细布的。除去这几样做豆腐的器具,院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况老三清早起来磨豆子、煮豆浆,等豆腐脑点好,挑两桶出去卖。剩下的就放在木箱里压实。从早市卖完豆腐脑回家,豆腐也压好了。晚上再从集市回来,就该是泡 豆子、睡觉的时间。

  直到暮色四合,江游世才从他屋里出来。薄约提了半只烧鸡,将腿掰给他道:“学到甚么东西?”江游世说:“那况老三骂了荆王,叫我别做他侍卫了,出去谋别的生计。”

  薄约大笑道:“该不会教你做豆腐脑罢?”

  江游世道:“教我做小偷呢。这功夫叫‘妙手空空’,偷谁的东西都不会给发觉。可我又不要偷东西。”

  薄约笑道:“这招式听来,你不觉得耳熟么?”江游世恍然:“啊!是聂隐娘里的妙手空空儿,但我也不喜欢他。”

  他本来要给薄约演示一番,但手上沾了油,总不好意思往师父怀里伸手。两人一边走,薄约一边将那半只烧鸡撕给他吃。走到荆王府前,烧鸡则已吃得只剩骨头了。

  但江游世一天下来,只不过吃到一碗豆腐脑,半只烧鸡,仍旧饿得前胸贴后背。薄约教他在那狗棚顶上坐着,道:“我去东厨看看,荆王平日都开些什么小灶。”江游世便乖乖等着。

  不消一刻钟,薄约端了一碟一碗回来,道:“那厨子手脚磨蹭,等得久了。”又说:“新做出来的热菜,我趁他一转身,就给他拿走了。怎样,这比‘妙手空空’厉害么?”

  江游世笑道:“厉害极了。可你不要害他们受罚呀。”薄约不屑道:“那荆王又要扮狗。不吃人食,刚好扮得像一点。”

  江游世将碗盖揭开,里边热气腾腾,半碗黄澄澄的清汤,漂着鹅膏似的豆腐脑。果然是刚做好的。薄约道:“我好奇他那一两银一碗的豆腐脑是甚么样子。”江游世笑眯眯地舀起一勺,薄约竟就着吃了,道:“不过如此。”

  江 游世也尝一口,却觉得鲜美异常。那清汤不知是多少只鸡吊的,加了蟹肉、瑶柱、鱼翅燕窝,又甜又香。还将鱼肉剔下,也做成白花花豆腐脑的形状,一齐煮在汤 里。可惜这也是不顶饱的东西。薄约又将盘子端来,里面则是一只糯米鸭子。荆王府从建昌迁来,厨房也会做些江南菜色。江游世总算吃饱了,坐在屋檐,说道: “师父,我真愿意一辈子这样过下去。”

  薄约道:“一辈子给荆王当侍卫么?”江游世明知道他在装傻充愣,偏要说:“一辈子和师父待在一起。”薄约道:“不做大侠了么?”

  江游世“啊”地一声,说:“反正师父也不拦着我,又有甚么干系呢?”

  薄约看见他笑盈盈的,骂道:“真教肉麻。”心里却有种难言的柔情。《尔雅》道:“怜,爱也。”或许怜惜得多了,就忍不住要亲近,要成就情爱了。

  到得深夜,寿景道人果然又牵了荆王来。荆王经早上一吓,已不觉得扮狗是一种折辱,反而扮得颇为上道。寿景道人恭敬道:“殿下,夜里不论看到甚么,听到甚么,只不要做声就好。”荆王“汪汪”叫了两声,略一点头,便趴在稻草上不动了。

  等荆王睡得熟了,江游世道:“师父,你说况老伯今夜还来么?”薄约道:“不会来了。偌大的荆王府,昨夜他扑了一个空,今夜也要扑空的。”

  但 他话音才落,寝殿那边忽地一声尖厉惊叫,火把、灯烛接连亮起,就如火烧一般,将天上映出一片红云。薄约笑道:“真教一个金碧辉煌。”不时就有提灯的侍卫列 成一队,在府中巡来巡去。一个个满头淌汗。领头的一个看见薄约师徒,举起灯叫道:“喂,你们两个是甚么人?在府里做甚?”

  薄约道:“我们两个是荆王近卫,不信你去问问宁达。”那人走近来看,说:“宁仪卫负了伤,正躺着呢。”薄约将江游世推出来,说道:“早上还请你们吃了碗豆腐脑,夜里就不认识了?”

  那人仔细看了,放下心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曾见过殿下么?”薄约笑道:“殿下让我们守在此处,自己却不知道去哪了。”那一队侍卫便又齐步走远。

  荆王早给他们吵得醒了,谨记得寿景道人的叮嘱,一声也不敢出。但薄约坐在屋顶上,却能听到他上下牙格格打架。他觉得好玩,跳下去开门道:“殿下,觉得冷么?”

  荆王恐怕他将厉鬼招来,“汪汪”地冲他龇牙咧嘴。薄约一哂,笑道:“殿下这样发抖,我能听见,想来鬼也能听见的。”

  荆王果真怕了,薄约又说:“殿下将稻草卷扎起来,放在口里,牙齿可不就不打架了么?”荆王觉得有理,吃了一嘴稻草。

  薄约又道:“我这一计,可值得殿下不少赏赐罢。”荆王呜呜地应声,头点如啄米,将他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