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二十一章 鸿鳞

  江游世回到自己房里,将缺了一穗的长剑挂在墙上,自己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他从没想到银碗儿还有许多个“弟弟”,若她干脆不要这个金碗儿,江游世找她便无异于大海捞针。剑穗丢了是小事,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叫花,安置到甚么地方才对?

  想到这里,门外“笃笃”地响了几声。他将房门开了,金碗儿站在外面,顶着一张花脸,神情却很严肃,道:“我不会偷店里的东西。”

  江游世道:“我既然信你,就没有反悔的道理。”金碗儿得了他承诺,板着脸又要跑走。江游世连忙叫住他,道:“你怎么弄得满身都是泥巴?”

  金碗儿十分窘迫,垂下头道:“我睡在地上,不会弄脏床。”

  江游世失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金碗儿不好意思使唤小二,便自己唤了个伙计上来,要了一个浴桶、一套干净衣裳,都送到金碗儿房里。金碗儿感念得不知如何是好,愣愣站在原地,两手绞在身后。江游世只得安抚他:“你总晓得自己洗澡罢,要是这个不会,我可教不了你。”

  等金碗儿总算走了,江游世合上门,和衣躺倒在床上,心里想:身边带个小孩原是件这样的累事么!他小时候是否也呆呆傻傻的,是否有哪次要薄约哄他洗澡换衣服?

  江游世掩着脸,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一声轻笑,不知究竟响在耳边还是响在脑海。他心旌摇晃,起身推开窗户,探头唤道:“师父!师父!

  他恐怕惊扰别人,声音放得很轻,落进夜风里就无形无踪了。窗外只有一轮无声的明月,埋没在树影之间。江游世恼这副寂然的景象,更恼恨自己,将腰间佩玉囫囵扯下来,运足劲力,照枝叶最密的地方狠狠扔去。

  那玉佩撞在枝干上,带得一棵树都摇动不止。有只画眉惊醒了,在树上啾啾叫了几声。江游世看着那树、那鸟像水中波澜一样重回静默,浑身忽然说不出地疲惫,静静地关上窗子,躺回床上。

  数日过去,银碗儿一丝踪迹也没有。江游世带着金碗儿坐在路边的馄饨摊,愁道:“过了这么些时间,就是找得到你姊姊,也不知她把玉当到哪里了。”

  金碗儿拾掇过一番,眉清目秀,和别的孩童没什么两样。只他当久了小乞儿,无论做什么都惯看别人眼色,总是怯怯懦懦的。他听见江游世责备,手里端着馄饨,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嘴。江游世宽慰道:“你吃罢,找不到便算了,不值几个钱。因着这是别人的东西,我才找的。”

  “谁的东西?”金碗儿喝了半口汤,问。

  江游世将剩的半拉剑穗放在手里,绕来绕去,没急着回答。他远远近近地望了一圈,才答:“是我师父的,大概是他的罢。”

  金碗儿“哦”地一声,低下头吃馄饨,不再言语。

  这些天两人一起用饭,他向来很是沉默,自己闷声吃完。江游世本来不在乎,今天却格外想他多问几句,问问薄约是个怎样的人、会怎样的武功。好教他能顺理成章地说点什么。

  偏偏金碗儿是个小孩,再通人情世故也想不到这一层。江游世看他吃得香甜,长长地叹了口气。 金碗儿如同惊弓之鸟,立刻抬头看他,江游世摇头道:“你只管吃就是了。”

  话 音刚落,街上横冲直撞地跑来一个人影。这人面黄肌瘦,跑得却极快,一错神便奔到馄饨摊近前,伸手去掀桌子,显然是个给人追捕的小贼。江游世伸手按在桌板 上,被他抬起一半的桌面再难寸进,又被压了回去。那人见状啐了一口,转身便跑,江游世手臂疾伸,在他背上点了两下,他顿时动弹不得,作个起跑的姿势,只有 眼睛四下乱转。

  江游世去看那小贼,见他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形销骨立,犹如骷髅,皱眉道:“这徽州城里怎生这么多小偷?”

  等 了片刻,失主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从那小贼怀里摸出个绣花的荷包,又要将他带去审问。这等被当街拿住的小偷,往往是要打死的,不知金碗儿是同病相怜还是于心 不忍,往江游世身后躲了躲。江游世心念一动,出言道:“他几日前也拿了我的东西,还没找回来呢。你若不介意,将他留给我问几句话罢。”

  那失主走了,江游世才指着那小贼,问金碗儿:“你认识他?”

  金碗儿犹疑了一瞬,摇头道:“不认识。”

  “行罢,”江游世给他解了穴道,摸到他臂上几乎破皮而出的骨头,皱眉道,“你且等等。”那小贼狐疑地盯着他,随时要跑。江游世从自己怀里拣了一块碎银,递到他手上,道:“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切忌再做,先将这银子拿了吃用一阵,好好地找个活计。”

  小贼攥着碎银子,退后两步,仍旧是一言不发,转头狂奔,就如野猫叼了吃食逃跑一样。这一回江游世看得分明:他虽说没什么根基,轻功却有些门道,和银碗儿正是一个路数。等他跑得远了,江游世拉过金碗儿,道:“我们也去瞧瞧。”遥遥地缀在后面。

  及至傍晚,那小贼闲逛够了,起身往巷里走去,进了一间极不起眼的民房。江游世将金碗儿抱在怀里,纵身跃上屋檐,就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 揭开屋上瓦片朝里看去,屋里极为昏暗,只桌上一盏破油灯燃着豆大火光。除却桌子就再没有别的家具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铺着许多破旧铺盖、草席。桌旁摆了个 大木桶,盛着粥水一类物事,一队衣衫褴褛的小乞儿端着碗走来,将白日讨到的钱币放在桌上,再盛一碗粥走。站在木桶后边分粥的,赫然就是他们遍寻不到的银碗 儿。

  看了半晌,江游世逐渐看出些次序来。先上去盛粥的都是讨到些东西的,空手而归的乞儿端着空碗在一边巴巴地等,众人分完一轮,倒也有他们一口剩粥。江游世啧啧称奇,不禁问道:“银碗儿究竟多大年纪?”

  金碗儿摇摇头,悄声道:“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那么银碗儿大概是生了什么侏儒病,总之绝不是个普通女童。一屋子的小乞儿似乎都很服她的威严,静悄悄地走动,也没几个人交头接耳。白日里那瘦骨嶙峋的小贼喝完一碗,忽然打破这沉寂,道:“这几日赚到许多钱,怎么还是天天喝粥?”

  银碗儿直起腰,道:“哪儿有许多钱?”

  那小贼咂咂嘴,算道:“前些天那块玉,当了不少银子罢。我今日拿回来这块碎银,估摸着也有半钱重。”

  “还没拿去当呐,”银碗儿道,“我那便宜弟弟还落在人家手里,指不定须得换回来。”

  “这儿许多人,哪个不能当你弟弟,惦念他作甚?”周围一圈人听了哄笑起来,银碗儿没理会他们,继续说道:“再过些时日该入冬了,你那点儿银子拿去买几个宫饼,大家立冬吃些好的甜的。玉拿去换点衣服被褥……净想着吃,你要冻死么?”

  他们平常哪里见得到甜食,银碗儿话一出,众人便都不再想别的,齐声叫好。

  江游世指着屋里,问金碗儿:“想回去么?”

  金碗儿一错不错地看着屋里。他没有武功,暗中看不见多少东西,也听不清屋里的人言语,可毕竟同住了这样久,大家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过了良久,他才说道:“想。”

  江游世也不拦他,带金碗儿轻轻跃下屋顶,将他放在地上,道:“那好,你自个儿走进去,让你姊姊来。”

  金碗儿惊疑不定,睁着一对圆眼,停在原地。江游世啼笑皆非,又道:“你怕甚么,我叫你姊姊拿剑穗赎你,可不是要抓她。”金碗儿这才恍然“哦”了一声,跑出几步,江游世在身后笑道:“跑这样快,我待你不好么?”

  金碗儿顿了顿,并没有回头,一路奔入那民房院中。江游世静静等在外面,直到深夜,附近灯火都熄灭了,屋里才走出一个矮小人影。江游世道:“人我已交还,物也该还给我啦!”

  银碗儿佯作不知,道:“打发叫花子的几个铜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江游世将剑握在手里,把那少了半边剑穗的剑柄递给她看,问:“不记得这个了?”银碗儿咯咯笑道:“黑灯瞎火的,我可什么也看不见……啊!”

  原来是江游世触动剑身机关,隙月剑跳出一节,将她吓倒在地。江游世将隙月收回鞘内,冷道:“我将金碗儿放了,只是觉得他心性尚淳。待你可没有这般顾虑。”

  银碗儿假意在怀中摸了摸,摊开空手给江游世看:“只可惜你那剑穗早给我当啦,不如你也将我抓去赔罪,指不定发现我心性也不差。”话音未落,什么东西挟着劲风,朝她咽喉激射而来。江游世顾不得许多,伸手将她一扯,险险地避开飞来暗器。

  他一下将明晃晃的隙月剑又抽在手里,四顾惊喝:“是谁!”

  周围民房里似乎有人吵醒了,窸窸窣窣地低语几句,外头却静悄悄地没有响动。江游世将她扯在身后,俯身去草丛里找那暗器。他手指碰到一根细长的物事,心里一震,将那东西悄悄收进袖中。

  “找……找到了么?”银碗儿惊魂未定,颤声道。

  江游世定了定神,道:“江湖上常见的暗器,不知是谁的。”

  “小哥儿,你真是个善人,”银碗儿诚心道,“迟早要遭人欺负的。”

  江游世皱眉道:“要夸人便夸人,要咒人便咒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半边剑穗她一直带在身上,此时掏出来抛给江游世,道:“这东西拿来赎我弟弟,咱们钱货两讫,不要再见罢。”想了想又笑道:“财义兼得,事事两全,以后可没有这么好的生意。”

  银碗儿外表像个无辜孩童,说出这话很显滑稽。可是她孤身建立起这么一个丐帮,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江游世由她跑了,暗暗腹诽:“本就是我的东西,算得上甚么得财?”

  他慢慢踱回住处,一路将那暗器握在手里。这是根半掌长的袖箭,铜簇木杆,形制他不能再熟,杆尾还有一道细痕,是他亲手刻的一条荆棘,合“素棘剑法”的意思。

  而 箭尾紧紧系着一根绳子,挂着他昨日扔出去的玉佩。玉佩较袖箭更重,要将它稳稳坠在后面,发箭之人须得有很大的力道和巧劲才行。江游世几乎不敢看那箭,一面 和收到家书一样高兴,一面又说不出地恐怕和委屈,恐怕这冰凉的箭矢其实是只信鸽,暗含了什么诀别的深意。于是他躲回房里,急忙将袖箭包了塞在包袱底下,眼 不见心不烦才好。

  至于好不容易讨回来的半边剑穗,上面缀的红玉还给磨花了。江游 世将剑柄上剩的那块玉拿来一比,没有磨坏的那边篆字阳刻了一个“薄”字。他想:一条剑穗总不能刻两人的姓罢!兴许剩下的就是一个“约”。薄约半年以来杳无 音信,想找他的时候处处找不到,想躲他的时候却处处逃不开,真是烦恼的缠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