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医从太子萧衍屋中出来时,脚步有些虚浮。
但很快便硬生生稳住身型,往外走去。
隔着两进院落,一众太医正围在一处商量太子后续的治疗。
见他回来,有人抬头打了声招呼。
又随口问:“如何了?”
“孙大人制香所需物件应当都还在太医院,怕是要进宫一趟吧?”
亦有几个年轻的太医发觉出不对,放下了手中的药方。
小心翼翼凑到他跟前,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
“……孙大人这是怎么了?怎的留下片刻,脸色变得这般难看?”
“是殿下所需的香不好做吗?”
“什么?”孙太医一惊,游离天外的意识倏然回拢。
他随即摇头:“殿下所需的香倒是不难做,只是本官记得有几味药太医院暂时也没有存货,需得临时采买。”
“至于脸色,”他垂眸,缓缓叹了口气,“大约是本官如今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见太子旧伤复发总有些心惊胆战。”
“毕竟秦王殿下那里……”
之后的话并没有说完,但众人却恍然大悟,继而心领神会。
也难怪他脸色难看。
秦王殿下最初被猫挠伤时,谁会料到竟变得如今这般严重。
伤口不停反复开裂,伤疤越来越厚越来越多,便是李太医亲自上阵也未曾起效,甚至有越发严重的趋势。
那伤早已影响观瞻,好在尚不至于危及性命,且秦王毕竟只是个王爷,圣上便也不曾下什么死令。
太子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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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半君。
将来若无意外会继承皇位成为天下共主的人。
若他的伤口也出现秦王那样的情况……
这下不止孙太医,其余众人的脸色也一同难看起来。
李太医作为太医院院正,随即当机立断:“太子睡眠有碍,于伤口恢复也不利,要想保证万无一失,还需尽快处置。”
“你这便出门一趟,将所需药材一一采买妥当。”
“若是外头有的,便都买了,若是没有,再命人回太医院取不迟。”
“我等便留下再好好研究着,定要保太子无虞。”
他说罢,见孙太医还站在一边,不由火急火燎地催促。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啊!”
孙太医几乎是被李太医推着赶着出的门。
为保险起见,而今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外出都会安排一名禁军贴身护卫,此番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这些天,留守的太医与这群禁军早混熟了。
他们职责相似又属同僚,还均被关在一处,无故不能随意走动,也算是培养出了某种独特的感情。
彼时禁军左领钱彪正与几个手下坐在门房内嗑瓜子闲聊,根本没当回事,便随手点了个人道:“阿武,今日你去一趟。”
那被唤做阿武的禁军本来生无可恋地靠着,闻言顿时兴高采烈。
“好嘞!”
一副终于能出门放风的模样。
就差给孙太医作揖道谢了。
于是才刚出府门不远,过了约莫两条街的距离,孙太医便察觉到阿武已然一步一顿放缓了脚步。
他心中藏着事,不由也慢下步伐。
然而阿武与他之间的距离依旧越拉越大。
孙太医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回头:“怎么了?”
“前头就是药铺了,两三家呢。”
阿武手中提着长枪,说话间一脸讨好:“今日好不容易才轮到小的出来,要不您先去,小的顺路买些酒菜回去给兄弟们尝尝,一会儿就去找您?”
孙太医板着一张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神色难明。
阿武眼看着不对,生怕他拒绝,不待他开口连忙又道:“就一会儿!您放心,这沿途都是咱们的人,您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孙太医有些艰难地开口,又愣怔许久,才缓缓道:“圣上让你们守卫太子,亦叫你们看好人,如今你却让本官独自行动,会不会……
不太好。
真的很不好。
孙太医心想,若有禁军跟着,他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若是连这唯一能够限制他行动的人都不在了,那他还有何理由不去完成太子的安排?
事发突然,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细细思量。
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想到柔弱贤良的妻子,年少有为的儿子,还有前年才刚刚出生,粉雕玉琢的孙子。
那一刻他几乎没有多想便应了。
如何能不应?
若是不应,此刻还鲜活的他们也许眨眼便会化作云烟彻底消散。
他完全不敢想象太子会以何种方法惩罚他的背叛。
是如同对待卫肆一般鲜血淋漓的杀戮。
还是如同忠勤伯府般被毁尸灭迹的焚毁。
虽不知内情,可诺大一个伯府都能一夜间消失。
他一个小小的太医又算得了什么?
应是应了。
但无数念头混乱,却又让他迟疑。
不做,太子当即便要让他付出代价。
做了,他就真的能逃脱吗?他们一家真的能好好活下去?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拉住阿武。
甚至觉得若他行事时能被当场抓获,也许还能闯出唯一的生机。
然而他一句“不太好”尚未出口,就被对方大咧咧地打断。
“哎呀,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就这事啊!”
“不是小的毫无防备之心,而是您若真有问题,便是小的随时跟着也无用,您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达到目的。”
“而若您没问题,小的自然更无需跟着了。”
阿武年纪并不大,瞧着便是个性子跳脱的。
此刻已歪着头瞪着眼睛,一脸纯真地问:“再说了,您有问题吗?”
“本官……当然没有!”孙太医下意识拔高了嗓门。
阿武缩了下脖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就没有,您别激动,小的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话毕,便兴冲冲地指着身旁的酒馆道:“小的就买点卤菜和酒水,很快的,行吧?”
不等孙太医再说话,他已经猫着步子往那边蹿。
“您没吭声,便算是答应了。”
“小的很快便来啊!”
声音逐渐消失,人早没了影子。
“……”孙太医心情复杂地站在当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抬脚往不远处的药铺走去。
太多的情绪填满胸口。YST
太多的思绪在脑海翻腾。
他走得虽慢,却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似乎连周边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面前的人与物不断远去。YST
像是有一张看不到尽头的血盆大口,正静静等待着将他彻底吞噬。
孙太医根本无暇去管其他。
自然也不曾发现,他刚走后不久,方才还嬉皮笑脸说要去买酒的那位阿武,已以极快的速度从门口再次闪了出来。
而不远处的另一边。
行动敏捷的黑螭卫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外头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回宫。
启元殿内,梁帝背着双手站立。
此番黑螭卫统领吴尤亲自带人在外。
因此负责回禀的只剩下王斌一人。
“属下已命人将孙太医府上围住,所有人全部就地看押,黑螭卫亦正逐个审讯,不过目前尚未有更多的消息。”
“至于孙太医本人,有吴大人亲自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梁帝点点头,视线凝滞,许久后才轻哼一声。
“他到底是坐不住了,能熬到现在倒也算是有些本事,可惜他内心自大自负,骨子里却又自卑自贱。”
“若无事时,还能装模作样摆出个礼贤下士温润待人的模样。”
“而今事情接二连三,他便坐不住了。”
梁帝踱步走到窗前,看向外间的天。
“人皆有短处,身为太子,他试图隐藏真性情装作另一副模样,实则并不稀奇。”
“若他能一直装,装一辈子,把该装的模样长久装好,那也无妨。”
“可这才装了一半便装不下去了,便不能怪朕……”
梁帝说罢,又问:“其余皇子府上如何,可有什么动静?”
王斌躬身道:“回陛下,齐王殿下仍旧陪着小世子,楚王殿下还是一直待在书房,极少出来,至于秦王殿下,您先前着人在民间寻到的大夫……”
他还要再说,被梁帝开口打断:“那大夫再是神医,也没有当即便能将他治好的道理。”
“这些不必说。”
他缓缓转过身,问:“珩儿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王斌呆了一下才回过神,“礼郡王殿下还是老样子,您知道的,他之前是养花种草,后来种了些菜又养了鸡,听说今日又想寻两只狗,应当养狗的事也快了吧。”
“据守在外头的禁军所言,府上挺热闹的。”
王斌不太确定地看了梁帝一眼:“这,可有不妥?”
“有何不妥?”
梁帝却一摆手,原先因太子之事彻底拉长的一张脸不意露出些笑来:“他倒是悠闲,朕忙前忙后,他自个儿倒也忙了个不亦乐乎。”
“待此事结束,朕定要去看看。”
梁帝抬手点了点王斌:“届时许你与吴尤一道跟着,也去开开眼。”
张宝全在旁闻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半天才找到机会可怜巴巴地插话:“陛下,那奴才……”
“还能少了你?”梁帝抬脚就虚踹了他一下。
张宝全立刻堆了满脸的笑,十分识趣地“哎哟”一声:“奴才这不是确认一下嘛。”
“都说礼郡王府内忙得不亦乐乎,奴才还没真正见过呢。”
萧珩的确忙了个不亦乐乎。
因刘二动作很快,得了令没多久便找人寻了两只小奶狗来。
萧珩之前从未养过这些,毫无经验。
两只小奶狗一白一黑,连眼睛都还没睁,拿到手时他简直心惊胆战,生怕动作大点便会将它们捏出个好歹。
不过侍卫小厮中有人倒是养过狗。
天色渐暗,众人也不惦记晚膳,一个个围在奶狗身边。
“白色这只是猎犬还是黑色的阿?”
“刘二说黑色的是猎犬,不过现下看着怎么白色的大些?”
“你们别一直挤在这,去弄些温羊乳来喂吧。”
“诶诶诶!它睁眼了啊啊啊真可爱!”
众人顿时兴奋起来。
就连萧珩都瞪大了眼:“可惜了,咱们该找个精通丹青的人来,替咱们将这一幕画下才是。”
一旁的林黎有些疑惑:“殿下,您自己不是就可以吗?”
萧珩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本王的画技还是稍显逊色,画不出它们憨态可掬的分毫,本王不配。”
礼郡王府内因两只奶狗热闹起来时,京中已风起云涌。
孙太医进了一家就近的药铺,却没能买全想要的药材。
又连续换了三家,直至最后一家铺子,才寻到所需的沉香。
接待的掌柜瞧着十分精干,问:“不知您还需要些什么?”
孙太医迟疑片刻,道:“还需当归三钱,麦冬一钱,人参若有年份短些的也可,还得劳烦您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