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手指间的摩挲猛地停下,有些惊讶:“这么快,东风便来了?”
他垂眸沉思片刻,没吭声。
林黎却已经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圣上竟这时候去了秦王府,真叫人难以预料,不过如此一来,倒是省了咱们的麻烦。”
他忍不住轻笑:“从前秦王与太子一体,往后怕是要你死我活。”
“是啊。”
萧珩终于开口,神色复杂,一时竟有些愣怔。
他想,他大约……有什么事真的想错了。YST
且错得离谱。
世人常言道,六皇子萧珩自小跟在梁帝身边长大,最是得宠。
可他自己却知道,父皇作为一国之君,常常忙于政事,除了偶尔闲暇时过问他的功课,其余大多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
皇宫很大,人却很少,孩童时的萧珩难免孤单。
好在与其他真正孤单的皇子不同,他有一个和自己流有完全相同血脉的胞兄。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亲兄弟。
且他的兄长不是旁人,正是人人敬仰,早已登上储位的太子。
年幼的他闲不住。
寻不到父皇,母妃又忙于后宫之事,亦没有太多时间与他作伴。便自然而然赖上了他的太子兄长。
即便都是皇子,也有高低贵贱。
齐王是皇长子,说来是记养在先皇后名下,却因生母出身低贱,且当年的事不大光彩,身份总有些尴尬。
待先皇后薨逝,后宫以苏贵妃为尊,齐王便更没了立足之地。
而萧衍本就出身高贵,又小小年纪受封太子,是为半君,在一众兄弟中早已地位超然。
萧珩尚未启蒙时,太子便在前朝协助父皇处理政事。
待他逐渐长成,父皇偶尔外出,萧衍更是能独当一面的监国。
在他眼中,他的太子兄长几乎与父皇同样威严尊荣,但又有些不同,因太子的闲暇时间又多些,也愿意陪他玩些幼稚又枯燥的游戏。
春天时,会陪他在御花园放纸鸢。
夏日时,还会替他打掩护,让他去冰湖里学着凫水。
到了秋冬时节,亦会向父皇请命,带他去郊外狩猎。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兄弟二人第一次合力射杀了一只熊瞎子时,是怎样兴奋激动的心情。
虽说最后回宫被父皇狠骂了一顿,太子还因此被罚跪了两日。
但于当时还小的萧珩来说,却是极宝贵的回忆。
这些年,太子总是护着他,庇佑他。
让他觉得即便是在这冰冷无情的皇宫里,也有平凡温馨的亲情。
光阴荏苒。
梦中的场景一晃而过。
从前的所有美好记忆终于被生生剥开华丽的外衣。
露出内里真正的肮脏不堪污浊龌龊。
春日时放飞天空的纸鸢,成了他不守规矩企图脱离束缚的证据。
夏日冰湖的凫水,也许不过是当时便想着他能意外溺水而亡。
至于秋冬时节的狩猎。
再回想时,若非他一直刻意隐藏实力,叫太子低估了身手,也许当时死的便不是那只熊,而是他自己。
天花乱坠般的谎言终究有被戳破的一日。
恍然一生,他所信任的竟全是假象。
冰湖的水拼命钻进他的口鼻。
刺骨的窒息感将他彻底淹没。
都是假的,那一刻的他这般觉得。
那时虽听到了有人在耳边说:“也是可怜,当初圣上还曾属意于他,偏他自己傻。”
萧珩也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彼时年迈的父皇早已不是高高在上受人敬重的君主。
而是多疑敏感,为了保住自己坐下岌岌可危的皇位,极尽残忍,以雷霆手段压制一切反抗,却即将油尽灯枯的固执老人。
梁帝不信太子,对其几番废立,不信齐王,将他连连贬谪。
不信恭郡王,将他派往边疆战场,也不信秦王和楚王,时不时便要使些手段打压。
自然也不信他。
禁足、斥责、廷杖,甚至褫夺封号,屡次想要将他贬为庶人。
这些经历根深蒂固。
以至当萧珩终于知晓太子的真面目,对梁帝的防备心也愈加严重。
虽说偶尔会觉得父皇有心软的时候。
可太子尚且如此,帝王冷血,对待他们这些皇子,自然更不会真有偏差,只会一视同仁。
可这次太子实在过分。
若真让他得逞,他们几个皇子将永无宁日。
宫中的消息已传至各府,萧珩也已猜到了梁帝的意图。
结果却未必会万无一失。
为保万全,他唯有先凭一己之力埋下伏笔,又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实在不敢将宝完全压在梁帝身上。
可这打算才刚刚说出,就等来了梁帝的最新动向。
仿佛是有人狠狠给了他胸口一拳,让他霎时间连呼吸都困难。
也许,父皇的确无法真正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他。
可当他的嫌疑被洗清,当父皇确定了真正的幕后黑手,想要对付对方时,利用的却不是他。
他不信这些天他的这些小动作父皇会毫无所觉。
可明明该是顺理成章的利用,却被放置一旁,甚至在最大范围内给他该有的维护,避免他再被怀疑,变成旁人的靶子。
林黎并不知晓自家主子又在想什么,只兴奋地来回走动。
再细细问那传话的侍卫:“你怎么知道的?按理说即便是禁军与你们闲聊,消息也不该传这么快啊?”
那侍卫却摇头道:“这事不是禁军说的,圣驾出行阵仗可不小,何况外面戒严本就没人,如此远远的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动静。”
“再说,方才还有小太监来府上提前打了招呼。”
“……”林黎呆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侍卫道:“要不小的怎么特意来瞧殿下睡没睡,听说圣上先去秦王府,之后可能还要去齐王府上也看看,保不齐还会去哪儿。”
“御前的张公公怕万一圣上兴致好,每个皇子府上都要走动停留,便着人都提前说了一声。”
“说是也省得到时候接驾手忙脚乱的,不好。”
“……”林黎瞪着眼睛看着对方,好半天没说话。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
那侍卫莫名其妙不明所以,还好奇地问:“林老大,您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被林黎猛地大吼一声,捏起拳头追着要往他身上揍。
“你不会直接说宫里派了人,圣上可能要来吗?”
“这传话的本事跟谁学的?我不问你后头的重点是提都不提啊!”
侍卫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扯着嗓子喊:“不是啊,小的怎么传话不也都是跟您学的吗?”
“这事儿最大的重点不就是圣上此刻先去了秦王府吗!!”
一阵鸡飞狗跳。
将鸡窝里睡着的小鸡都给吓醒了。
这下更是如同捅了马蜂窝,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此起彼伏。
尚未完全休息的侍卫小厮探出身子,又披着衣裳趿着鞋从屋中出来,到处问。
“刚才什么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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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珩好不容易从沉思中回过神,明明刚入夜没多久,整个礼郡王府却已热闹得跟天快亮了一般。
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好半天才道:“这是……疯了?”
礼郡王府当然没疯,不过当下的秦王府,却的确如同疯了一般。
自打萧肃脸上受伤,梁帝虽口头关心了几回,也命太医好好替他疗伤,却从未真正上门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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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浪静时尚且如此。
元宵过后便更是彻底没了动静。
若单纯被遗忘在角落,虽则憋屈却也安稳,倒罢了。
可外头的纷争无数,本以为该与他们无关,圣上安排的禁军却还是照旧守住了府门。
萧肃是因不小心吃了发物而高烧不退。
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发现元宵当日竟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而他自己明明毫不知情,却也成了被怀疑的那一个。
本就身子不适,如此一来再多思多虑,之前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热度又升了上来。
反复高烧,迟迟不退。
短短十来天的工夫,萧肃原先还算健硕的身子彻底委顿下去,变得瘦骨嶙峋弱不禁风。
就连脸颊也深深凹陷。
再加上之前的伤疤一直不见好,打眼看去,显得十分吓人。
好在他心性向来坚定,即便如此还是定时换药用药。
一日三餐也是顿顿不落。
如此人虽消瘦,却还不至于丢了精神气。
此刻听闻梁帝来府,眼中更是大放异彩,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些:“快,快替本王换身衣裳,不可污了父皇的眼。”
“诶!”话音未落,梁帝已带着张宝全一干人等进了内殿,“肃儿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有伤有病在身,更该好好休养,朕不放心过来看看,若真叫你再来回折腾,岂非适得其反?”
他说着,两步到了床榻前,亲手扶住萧肃,将他按了回去。
萧肃已有许久未能面圣。
这般情景下得见君父,又被如此对待,一时心中百味杂陈。
无数画面在脑中交汇,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梁帝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是朕忽略你太久,原本想着元宵过后便来看看你,谁知当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
“太子重伤,朕也险些被刺。”
“好在如今该查的也都查得差不多了,这才有了空闲。”
梁帝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番。
又关心地说起他的病情。
“身为皇子容貌并非要事,可也不能真就放任不管。”
“如今太医们忙着救治太子,一时半会忙不到你这里,不过你放心,朕已命人去民间请了位专治动物抓伤的名医,定能保你无虞。”
又朝一旁的贴身侍卫道:“要好好照顾你主子,之前好端端的为何便吃了发物,这府上是否有人故意为之,定要详查。”
“若有那等背主的东西,万不可心软。”
在秦王府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圣驾浩浩荡荡又进了齐王府。
萧珩被迫靠在塌上还在边等边打瞌睡,就听外头的侍卫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道:“殿下,圣上从齐王府出来便回宫了了!”
“回宫了?”萧珩没太反应过来。
愣了半天,才又问:“……不对啊,这就从齐王府出来了?”
即便睡眼朦胧,他也还是知道时间的。
“怎么这么快?”
林黎显然也从外头得了消息,此刻要笑不笑地道:“似乎是齐王生怕将好不容易睡熟了的世子吵醒,圣上都没好说几句话。”
“前前后后也就半刻钟的工夫吧,便出来了。”
“听说出来时,脸色不大好。”
“张公公在旁也没敢再问要不要去别家,圣上便说要摆驾回宫。”
困意不断来袭,萧珩为保持清醒,本能地瞪大双眼。
听到这话,意识却完全回拢。
他不由轻笑了一声:“从前倒是没想到,大皇兄会是这样的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