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34章

  次日清晨,宁逊照常在洞府外问安,内中亦是照常的无声无息,仿佛仍无人在。

  元无雨分明已经回山了,宁逊心中清楚,此时的态度与其说是在意师父的反应,更像是仅仅为了周全礼仪,对着空气恭恭敬敬地等了一会儿,便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元无雨倒不是故意不理他,此时洞府内确实没人。

  他隐匿气息,正藏身在满山翠竹之中,悄然注视着宁逊的一举一动。

  堂堂空翠山主,如此行径,着实有些掉价,但这会儿他想不到那些,全心只挂在徒儿身上。

  ——他变了,哪里变了?

  态度恭敬,一如既往;处事周全,亦无所懈怠……

  元无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分给他的目光太少,因此才对他的变化含糊莫辨,那么,只要一直看着他,岂不是就能找到答案了?

  宁逊似有所察,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到底二人境界相差太多,他什么都没看见,只得继续向演武场走去——若赶晚了,说不定又会拥挤得干不了活儿。

  接下来便尽是那些无聊的杂务。

  清扫、收拾、整理。

  宁逊干得有条不紊,专注的侧脸却叫元无雨看得直打哈欠,心中闷闷地想:这笨徒儿倒是干一行爱一行,给普通弟子做活儿……原来也是这么上心。

  一念忽起,他倏地抬眼,顿然揭开了一片不快的来由:宁逊对待旁人,原来也如自己一般细致专心!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他身为空翠山主,是这座山上施予一切之人、唯一值得首座弟子尊崇的师长,宁逊凭什么将别人与他一般看待?

  不,不对,他是自己的首座,除了自己,他本就不应去伺候别的谁。

  迷雾乍明,元无雨心神通畅——是了,就该把弟子留在洞府,日夜侍奉膝下才对!

  他自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情,喜怒随起随落,话语出口都不经心,这会儿早忘了宁逊在此“伺候别的谁”是何前因,单想到将令徒儿日夜相对,心情立时晴朗了些,好整以暇地凝神再观,这时众弟子已经出完早课,三五成群留在演武场对练。

  那不起眼的徒儿扎在人群里,便天然地隐没无踪,远远的其实也看不清面目,元无雨单凭身形动作识人,花了半天功夫才找出他的所在。

  其实本不应如此费神,毕竟自家弟子,哪怕留意再少,他出招的习惯、动作,元无雨也熟稔于心,此间找得费劲,自是别有缘由。

  ——宁逊在用的,竟然并非他传授的剑法。

  元无雨诧异地皱起眉头,看到宁逊正拿一把铁剑对弟子对练,那弟子使的倒是中规中矩的凌苍剑法,宁逊应对得有些笨拙,竟像个新学剑的人,拆招总是慢上半拍,屡屡落败,他倒也不气馁,捡起剑换人再来。

  元无雨细观片刻,疑惑的神色渐渐变冷。

  旁人眼里,宁逊使的不知是什么野路子,他身为此道奇才,却很快便看明白了那滞涩怪异的剑路背后真意。

  宁逊在练习的,并非什么新招,只是——应对的思路,剑行的角度与走势,竟皆与空翠剑意背道而驰。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弟子,忤逆他的意思还不够,连他的功法都要全然否定?

  元无雨一时仍不能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一股无名火猛窜上来,那道努力练习的身影入目愈发叫人烦躁不堪。

  他面色阴沉,又默然盯了一会儿,忽而袖子一甩,身形转瞬无踪,唯有满山竹叶飒地一响,方才藏身之处,一棵翠竹上赫然五道深深指痕。

  灰云堆积,才过午后,天色已暗得如同黄昏,不多时,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元无雨闷闷不乐地趴在窗前,两眼望着外头放空,仿佛在等待着谁,却又隐隐有着落空的直觉。

  这般昏暗天气里,他最喜临窗而卧,听雨小眠,以往徒儿总会撑伞过来,悄悄关上窗户,免叫雨水吹入,弄湿了屋里。

  从前他嫌这多余的用心不解风雅——总归他又不会因此受凉,这日却不知为何,竟迫切地想在小径尽头确认那个身影的出现。

  直到这时,元无雨仍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情,但对许多变化,却已有了模糊的答案。

  逊儿再不待他好了。

  天光晦暗,雨声细细,他把面孔埋进臂弯,衣袖上微凉的潮气黏着脸颊,催人进入烦乱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中,耳际忽然捕捉到一阵水珠抖落的细碎声响,简直就像……

  门口有人收起了伞。

  元无雨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来,与窗外的宁逊对了个正着,后者一手正撑在窗框上,预备将窗关上,见他醒了,便微微俯下身向他道。

  “潲雨了,师父。”

  窗扇在他面前合上,分隔开青年沉静的低语声,不急不缓的足音随之从外间向内而来,元无雨在榻上坐起身,关了窗屋内更黑,一时几乎如夜,初醒来惺忪的雾气还氤氲在脑海,他呆呆等着宁逊进来,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顷,宁逊一身山雨湿意,托着一盏烛台进来,屋内顿时被盈盈地照亮。

  “你来……做什么?”

  元无雨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或许是睡的。

  室内弥漫着昏沉的睡意,细雨声连绵不绝,大抵是由这气氛渲染,宁逊放低的声音听在他耳中,近乎有一种温柔的意味。

  “弟子知道师父多半在休息,本不该这时前来叨扰……”

  那过分恭谨的措辞和语气,这时只让元无雨觉得安定,遂也放缓了声气道。

  “无妨,坐吧。”

  他难得贴心地没追问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徒儿支支吾吾找借口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了,陪自己多待一会儿岂非就是最大的事?

  然而宁逊没坐,反倒摆出一副想要速去速回的架势,又道。

  “弟子在演武场听说,一队师弟将去西极秘境历练,今日下午便要出发,因此特来恳请师父,准许弟子同去。”

  “……”

  元无雨闻言一愣。西极秘境远在千里之外,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半年光景。

  对于修士而言,半年确实算不得什么,从前他云游一遭,三年五载都算寻常,可是……

  “那是个入道弟子才去的低级秘境,你去做什么?”

  宁逊低下头,温驯地答道:“弟子入道时未曾去过,想多长见识。”

  他初入道时,便被送去荫堂和萝卜头们一起重打基础,好容易修完了课程,当初一起入门的同修早将低级秘境闯荡个遍了。

  秘境分散各地,天高路远,同级弟子们往往结伴而行,他孤身一人,不被准许出山,其实耽搁了许多历练。

  然而这话听在元无雨耳里,却全然是个为了回避相见不惜远奔千里,堂皇至此的借口,积郁心中的不满正经不起半分摇动,一个火星儿丢入,邪焰立时猛蹿而起,直燎心头。

  “就那么想走?”

  他蓦地沉了脸色,冷冷道。

  宁逊不卑不亢地答:“只是历练,历练结束后,弟子定会尽快归山……”

  “不准。”

  元无雨不由分说地截口打断。

  宁逊微微抬眼,全似看不出他心情差极,竟还欲争取:“弟子——”

  “不准!”元无雨猛地拍案,声如炸响霹雳,“我说了,你不要想再走出空翠山一步,演武场也不许再去!”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道:“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往后,你就搬来这里。本座眼皮底下,最好把多余的心思收干净。”

  自来闲逸无羁的空翠山主,何曾这般尽失从容地说话,震响的余音在空阔屋室之中久久回荡,而就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际,竟听见未散尽的回音之中,好似掺进一声轻笑。

  笑?

  元无雨毫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他在宁逊低垂的面孔上看见了笑容。

  “……你笑什么?”

  问出这句话无疑是另一种失态,可他的情绪和心都渐渐成为脱缰之马,善变的喜怒,竟愈发不受控制。

  宁逊却只是低着头,口气仍是沉静的。那点儿温柔原来也是错觉,他的声音像冷雨,初落在身上时清凉宜人,淋得久了,便觉寒意直透骨缝。

  “没有。弟子知道了,师父。”

  师父。

  他费尽心神找回的这两个字,原来是如此刺耳的么?

  不对,不该是这样。

  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一个再不离开自己的逊儿……

  怒火尽凉,寒至彻骨,反倒在胸中激烈地亢奋起来。元无雨幽邃双眸微微一眯,忽而开口,以如常声调唤道。

  “逊儿。”

  宁逊应声抬起头来,骤缩瞳仁之中映出五指如山,当头罩下,临危的直觉促使他仰身猝避,然而——

  “噗。”

  烛火乍灭,一室黑暗里,唯有雨声淅沥,打落竹叶,如长梦般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