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33章

  “不是好奇,我为何要自请看守演武场么?”

  宁逊说罢,杜洄连挣扎都忘了,真心实意地疑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脑袋有病?”

  “……”

  宁逊道:“陪我过两招就知道了。”

  “诶诶,不许公报私仇啊——”

  择金台是铸剑之地,除了择剑大比能热闹几天,平日里往往空旷无人,两人再次分立于山台两侧,大比之景还历历在目,宁逊轻轻吐出口气,向着满面疑色的杜洄扬起一个笑容,这一次是由他开口。

  “杜师弟,请指教。”

  他手中拿的是演武场随手带出来的普通铁剑,杜洄犹豫片刻,道:“真要打?我换把剑。”

  “不必,用折流就好。”宁逊才要摆出起手式,想了想,却又收起架势,道,“你先进招。”

  杜洄两条眉毛打了个磨担秋千,伸手将环腰的软剑一抽,二话不说,剑花如白蛇,已当空凌厉咬来。

  宁逊目光凝住敌人来势,手中铁剑振开,仿佛仍习惯性地想使旧招,手臂抬起时却滞了一滞,反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转守为攻,径自迎上“蛇头”。

  杜洄双目一睁,这临阵变招并非凌苍剑法,以刚击柔,将剑直直送入“蛇口”,非被绞死不可,更不是什么上乘的妙着。如此自寻死路般的应对,叫他一时竟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位玄妙首座的“阴险剑法”之所以在比武场上胜绩骄人,正在于哪怕心中迟疑,剑也毫不犹豫,抓住破绽,便绝不松口。

  银蛇抖动身躯,直入空门,然而,就在看清铁剑指处之际,杜洄神色骤变,刹那间交锋铿然,一剑脱手坠地,削铁如泥的寒刃还未化尽余力,登时割开对手衣袖。

  杜洄匆忙收剑,连退了两步,惊道:“你怎么回事?放话的时候那么潇洒,还以为你是偷学了什么神功,原来只想送条胳膊给我?”

  衣袖破口处转眼渗出红色,宁逊却未多看一眼,拾起摔落的铁剑,又道:“方才我慢了,再试试。”

  “不,不必试了,我看出来了……”杜洄将折流抱在怀里,方才一招分明占了上风,这会儿神情却惊疑不定,倒像受欺负的是他,“若非你出剑迟疑了一瞬,刚才便要挑我七寸了,是不是?”

  宁逊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再试试。”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招?”杜洄却不应他,单是皱着脸抱紧了手臂,“宁逊,你从前很厚道的,在外头吃了什么蛇心蝎肠,这小招数怎么比我还阴险!”

  宁逊闻言,看着手中铁剑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我只是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离山这段时间,我曾在秘境中对阵天魔相,那是一道蛰伏多年,已经极其虚弱的分身,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斩不破它。我的剑对上它的魔气,虽能抗衡,却像砍上软韧的泥,其实使不出半点力气,当时……如果不是山主出手相助,或许很快便会受其反噬。

  “后来我回想很久,为什么自己无法击破。山主是登峰造极的剑修,剑意锋利无匹,斩灭一道天魔分身自是轻易,我的剑法由他亲传,不过是修为、领悟尚有差距,可我不认为自己的修为不足以压制魔气。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是这套功法不合。元无雨的武力对天魔分身已是绝对压制,因此看不出差别,但对于我这等普通修为而言,面对天魔相,并不能发挥出完全的能力。”

  “等等……你什么意思,”杜洄在旁听着,眼睛越瞪越大,“你弃师是说真的?你真不想学凌苍的剑法了?”

  宁逊抬起眼来,漆黑瞳仁安静幽深,如泛着冷气的坚冰:“我要斩天魔,就必须找一条更适合的路。”

  “宁逊,”杜洄面露忧虑,“我听说你在外头交了魔修朋友,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修魔的哪有善终,你、你可千万别走了邪道。”

  “放心,我只是在幽都城中遇见一位名叫‘白蝉’的修者,忽然之间,有所顿悟。”

  宁逊再次拉开起手式,轻松地说:“你若心存疑虑,刚才那招,咱们来慢走一遍。”

  二人以指为剑,虚虚比划着复盘,宁逊继续解释道。

  “白蝉,乃是幼蝉蜕为成蝉之时,一种短暂的、变化中的形态,是有无之间的混沌,故而无法为“相”所观。我便想到,倘若剑也能穿破这层挂碍,既非有相,又非无相,岂非——正是‘破相’之法。”

  杜洄双眸一闪,他同为三峰首座,自也不是愚钝之辈,只言片语间,已经懂得了宁逊方才那招“自寻死路”的剑意何在。

  蛇行无常,攻其七寸,并非意在杀伤的阴狠手段,而是勘破万相,直取命门——他那至巧至拙,只为破的而挥的一剑,已经初具雏形。

  杜洄目中微颤,竟觉出一阵后怕,二人多年来针锋相对,对于这位“宿敌”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宁逊的剑极为周密而颇具洞察,原本剑路以稳实为要,专意防守,故此不露锋芒,倘若生出破敌的锐意……

  他绝望地想,只怕用不了五十二年,胜率便要被师父反超了。

  宁逊沉浸在思考中,并未察觉他的动摇,仍自顾自地喃喃说道:“混沌的剑,若想不落‘相’中,须得够准、够快,只消短暂的变化,便已取其要害,方才我出剑时有所迟疑,立时就落了下乘……”

  “那个,我看今天也不早了,要不改天再练?”

  杜洄愈听愈是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开口,心道这下可算懂他为何要自请去演武场丢人现眼了,凌苍弟子虽同修一套剑法,因着山主风格各异,三峰弟子之间其实也互有差别,洞霄浩然守正、玄妙恣行无常,而空翠山主潇洒无拘却目不容尘,空翠山的普通弟子哪有他那般信手拈来的风流态度,刻意磨练优美身法,恰成了最“落相”的一峰。

  ……闹了半天,这家伙是狼入羊窝,去抓弟子陪练的!

  心中腹诽万千,终归一念:只盼这家伙和可怜见儿的空翠弟子们打个尽兴,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宁逊对他的碎碎念自无察觉,看眼天色,遂也欣然道:“好,杜师弟,今日——多谢你了。”

  明明仍是那个傻兮兮的木头疙瘩,不知何故,眼下望着他纯直神色,杜洄后脖颈直起鸡皮疙瘩,嘴硬道:“谢我划了你一剑?赶紧去医堂看伤吧,再晚点儿可要痊愈了。”

  宁逊温然一笑:“多谢你和谢师弟来看我,不必担忧,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心。”

  “行、行了,别跟兄弟说这酸话,掉了牙算谁打的……”

  杜洄连连摆手,这时二人头顶一道碧光划过山巅,他抬眼望去,忙将这告别的大好借口抓在手里。

  “哟,你师父这才回来啊。”

  要说元无雨先时在哪儿,还需将时间拨回昨夜。

  他动不动离山云游已是常事,旁人只以为又去饮酒逍遥,但这次元无雨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凌苍看惯的青山叫他心底生烦,御剑而起,只为疏解胸中窒闷,不知不觉间越走越高,待他回过神来,雨师停落处,已是最高耸的山巅。

  元无雨将剑丢在一边,仰躺在万仞崖头,头顶星光明亮欲滴,已仿佛探手可摘。

  此处距离人间已十分遥远,高阔清静,从前枯水剑师还在时,他便常爱来这里躲闲,却反而因为离天太近,那日起兴舞剑,竟引得五方尊者吁龙回顾,元无雨并不在意自己流传在外那醉酒拒仙的传奇,到底褒贬何者更多,只知自己的清静地遭了污扰,往后再也不愿多来。

  这时信步而至,所幸辽阔风光,仍能让他片刻舒怀。

  元无雨又感到有些烦恼。起因是他发觉,自己近日想宁逊想得有点儿多。

  二人师徒多年,关系本该亲近,每日惦念一下弟子原也是常情,但这回他发现,自己对宁逊的“想”,和从前对动明的“想”,甚至于对师父枯水剑师、师兄洞霄真人——他在世间唯独算得上牵挂的这两人的“想”都不太一样。

  正是此夜前些时候,元无雨静坐调息之时,在道心的法镜之中,影影绰绰望见了宁逊的影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自来他每每内视,镜中只是映照着他的面容,除此之外万象一空,无边光明圆满——那即是他的道,他的慧性与灵根,可“道”之中,怎么会出现个旁人?

  起先元无雨以为是自己近来想起宁逊的时候太多,以致心之所念,也投射入道之其中,但再行思索,又发觉这“想”和往日的“想”都不尽相同,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叫他无端觉得不快,心境之中郁堵沉坠,竟寻不回从前那般来去自如的洒脱干净。

  想不通。

  说不出缘由的烦闷化作一种懵懂的沉重,填塞在他清水无鱼的心间。满天星宿流光倒映在那双空明的眼眸,元无雨一时受其所惑,伸手去抓,自是捞了个空。

  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宁逊回来,因此宁逊回来了。

  那么,还想要什么呢?

  手指间星光流泻,看似完满,其实空空。元无雨缓缓收拢手掌,想道。

  答案,大抵还得从徒儿身上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