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35章

  “要碧血丹?你受伤了?”萧无冲霍然直起身来,雪白拂尘因这难得激烈的动作滑下臂弯,险些扫乱了棋盘。

  “没有,我没事,只是……”元无雨目光乱游,吞吞吐吐地说,“前日检点丹房,发觉碧血丹瓶已用空了,特向师兄讨两颗备着。”

  萧无冲两眼视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拂尘一甩,反执玉柄按住棋盘对面师妹应无尘正悄摸摸偷子的手指,一边道:“若非内伤沉重,用不上那般顶烈的药,你即时有需,我岂能不给,放在你那儿,只怕滥用伤身。”

  “我又不是孩子,哪里就会滥用了……”

  元无雨还欲辩解,却是应无尘轻咳一声,插口道:“莫不是给宁逊用的?”

  元无雨闻言,登时瞪起眼来:“胡说什么,他——他平白无故的,怎会用得上这个!”

  应无尘奇道:“听杜洄说他想去西极秘境历练,我还以为你是给他备着,以防意外的。”

  “……”元无雨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扮家家似的小秘境,可伤他不着。”

  应无尘便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我便知道,空翠师兄原不该有那般体贴。”

  丹还没要着,又平白受一顿口舌,元无雨略显烦躁地抱起手臂道:“他不去。”

  话音落处,应无尘更奇:“如何不去了?不是听说他已准备得周全,连屋里种的牡丹苗都送到我那儿,托杜洄给浇水呢。”

  “不去便是不去,哪有那么多理由。”

  应无尘觑着他的神色:“师兄,该不会是——你不想他去罢。”

  这一句虽以疑问收尾,经她说来,口气却笃定得几如陈述。元无雨一时难以作答,眉眼沉下,愈发显得烦躁不宁。

  萧无冲自幼与他相伴长大,见到这副表情,哪儿还有不明白的,轻叹一声,启口道:“翠郎,可是还在介怀宁逊前些时日出山不归之故?”

  元无雨目光斜落,仍是不语。

  萧无冲和缓道:“凌苍之外天地辽阔,年轻人爱好闯荡,不是坏事,何必拘着他。”

  元无雨不耐地狭起眼,未叫人察觉眸中正攀上血丝,轻柔言语入耳,他却忽然想到,当年动明退隐之时,师兄原来也是这般劝他。

  师徒一场,终有聚散,他只是你的弟子,又如何能够天长日久地留在你身边呢?

  那时这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依言放开了手,并无太多遗憾,可此间是为何故?竟觉每个字都温吞得可恶,而师兄还在喋喋不休……

  “他成长得很快,或许也将至出师的一天了,你总不能一直留他在山中——”

  不知哪个字眼在耳中爆开,元无雨额角青筋一跳,冲口而出道:“我为何不能?”

  “他是我座下长大的,他的一切,连同名字,无不是我给的,他凭什么想走就走?凭什么我不能留他!”

  “师兄,你对掌门太放肆了!”

  应无尘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元无雨惊觉收声,呆呆地抬眼望向两人,一贯挺拔的身形此时看来,竟有些摇摇欲坠。

  萧无冲看看师妹,又看看师弟,手捋拂尘,正欲出言调和,叫应无尘一把按了回去,神容冷淡的女子敛袍而立,连珠言语正如发间一枝铁梅花,凌厉孤峭,惯不留情。

  “我看正是掌门带头惯着你,才叫你一把年纪还这般任性,他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东西,又凭什么事事都要如你的意?”应无尘冷嗤一声,“莫不是牡丹朝你开过一回,你便以为天下草木,未得真心栽培也理所应当为你而荣了?”

  元无雨怒道:“他是我的首座,我岂会不知真心栽培!”

  “真心?”应无尘却露出一个近乎讥笑的表情,“空翠师兄,你才没有心呢。”

  元无雨下意识张嘴又要反驳,思绪这时终于追上了气头,舌端却忽地一空。

  啊,真心。

  方才脑热之际,只是顺着话便往下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咀嚼着那个词,嚼出满嘴怪味儿来。

  ——真心?

  真怪。

  他该有来着?

  仿佛是该有,又仿佛不是。

  从小到大,何须他捧出真心去待谁,那些取之不尽的爱恋、仰慕、示好,自然而然就眼前琳琅地陈列着,倘若心情好,他便向精美的珠玉多置一瞥,而那些廉价又粗糙的木石之心,给半个眼神都嫌多余。

  那么不起眼的,十倍百倍逊色于珠玉的石头,也敢希求他的真心么?

  他先是想发笑,笑声噎在喉咙里,又忽然发现自己愿给。

  如果逊儿所有莫名由来的执拗、疏远,都是为了讨要他的真心,便是给他了又有何不可?

  元无雨并不觉得自己的真心是多么珍贵难得之物,只是像个活到百来岁才睁开双眼的婴儿,头一次知道原来送到面前的一切都有价格。

  他一时呆立原地,似有所悟,神情却只是懵懂,萧无冲悄然起身,在师妹额上轻轻一弹,而后上前揽住他肩,带到身边坐下。

  应无尘偏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儿,从袖袋里寻摸两下,掏出一小瓶丹药,丢进他怀里。

  “碧血丹,我还有一颗。”她难得叹气,“你最好不是真的要给宁逊用。”

  元无雨却仍是怔怔的,丹瓶滚到膝间,竟不知捡。

  眼见那瓷瓶就要摔到地上,萧无冲拿拂尘执柄一截,向师妹抛了个隐晦的眼神。

  “玄妙,你先回去。”

  应无尘亦不啰嗦,径自迈步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又背着身丢下一句。

  “掌门师兄,这局,该算我赢。”

  “知道了,依你便是。”萧无冲无可奈何,面带忧色地摇了摇头。

  此间再无多话,元无雨回去空翠洞府,直到坐在床前,神思仍有些恍惚。

  宁逊无声无息地躺在帐中,他封其灵窍时灌了点儿力气,这般几乎等类昏迷的睡眠大概还会延续半个时辰。

  元无雨撩起床帐,盯着徒儿又出了会儿神。宁逊的睡颜并不安宁,眉峰微微蹙起,露出略带些痛苦的神色。凡修为高深者,自卫的本能也愈强,如他这般被一巴掌封死七窍,身体的反抗想必不会叫人好受,但元无雨伸手抚平他的眉头,目光只是淡漠而专注。

  “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队弟子已经出发了,待你睡醒,只怕要追之不及。”

  元无雨低声说道,宁逊自然不能回答,他其实也无意等待回复,目光在徒儿身上缓缓逡巡两遍,最后收回到正搁在膝上的,自己的右手之上。

  要如何把真心给他呢?

  元无雨想了想,抬起那只右手,剑指一并,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心。

  凌苍真人、空翠山主,修为已临通天,要害之处骤然受此重创,丹田灵力瞬间暴涨开来,本能地保护着心脉,剧痛加身,元无雨面无表情,静静敛起双目,内视通身灵息游走,鲜血淋漓的手指抽出,当即又向丹田剖下,竟趁灵脉鼓胀鲜明之际,生生截下一段来。

  他两指拈着那段清莹灵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入宁逊体内,而后猛地以袖掩口,闷咳一声,轻薄的翠衫上登时洇开大片血花。

  生剔灵脉,对身体的损伤无异于抽筋剥髓,纵使强悍如他,也难以忍耐那般剧烈的痛楚,面容微微扭曲,僵着身子缓过一阵,立即摸出碧血丹瓶,血污的手指一时竟拿捏不住,两次三番才将那枚丹丸倒入口中。

  丹药的清气在体内化开,灵脉截断的空洞得到填补,这才好受了些。他擦净手指,复又将手掌按在宁逊丹田,那截灵脉碎片离体短暂,尚未溃散便寻至新的寄托,这时已自发地附在青年沉寂经络之上,二人内功一脉相承,待他醒来,只须稍作调息,这段灵脉便能浑然一体地融入其中。

  宁逊自不会察觉自己的身体中已藏了他的一部分,那是不能与通信玉符一般说丢就丢的感应,从此以后,无论宁逊身处何地,都将于他无可遁藏。

  灵脉中隐秘的牵连,会把这条性命至死栓在自己身边。

  元无雨大抵已有几十年没受过如此沉重的内伤,他调动内息运转,催动碧血丹的药力尽快作用,一口浑浊的血气溢出胸膛,他琉璃目中淡漠如旧,嘴角却竟勾起一丝心满意足的笑。

  宁逊不知梦见什么,不安地动了动,元无雨散漫地想道,或许是一条翠绿的巨蟒缠身。强抑痛楚使他难以集中思绪,这点儿不合时宜的顽话转瞬便飘散了去,他转念又想,逊儿快醒了,该去换件衣裳,莫吓着他。

  一念落定,元无雨撑着床柱,慢吞吞站起身来,又定了定,才迈着勉强可以说是平稳的步伐,向外走去。

  痛觉同样磨钝了他的感知,是以并未察觉,他去后不久,室内一扇小窗被悄然推开条缝儿,从中探出一张,貌似是隔壁玄妙峰那位首座弟子的脸。

  杜洄贼头贼脑地巴望了一阵儿,嗖地将身子蹲回窗框底下,掏出玉符发信道。

  “师父放心吧,宁逊睡得正香呢,脸色红润有光泽,不像受了伤的。”

  应无尘那方一个“好”字还未写完,却见玉符又连连闪烁,弟子仓促字迹紧接着浮现出来。

  “……等等,先别放心,我好像把元师伯窗下一棵草踩死了。”

  “叶子细长,他种过什么值钱的兰草吗?等等!不会是金珠兰吧!”

  “……”

  “师父,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杜洄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