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26章

  隔日,凌苍派的飞舟再度降落兴州,这次提前通了信,蓬莱左执律芳机真人早早便迎候在侧,真人级别的长老相迎,哪怕接见山主也不过是这般场面,飞舟中一名凌苍弟子不待停稳便跳出舱来,诚惶诚恐地拱手见礼。

  “不过是来接个人,怎敢劳动左执律拨冗。”

  这位蓬莱左执律位份虽高,形貌却纤巧如少年,细伶伶立在人前,两手拢在道袍大袖中,仿佛还在等待什么。

  凌苍弟子弓着身等了一会儿,不得回应,抬眼诧异道:“……左执律?”

  未料左执律盯着那飞舟的舱帘,神色竟比他诧异更甚,凌苍弟子虽知眼前这人已是个老怪,此刻见他表情活泛,倒比真正少年还灵动几分。

  “你自个儿来的?”

  不然呢?船上还能藏着一个?

  凌苍弟子腹诽罢了,早闻这位芳机真人深沉名声,却也不敢失礼,只得再拱手道:“在下玄妙峰首座杜洄,近日我家宁师兄有劳蓬莱照顾,在下受元师伯所托,特来接他回山。”

  芳机真人神情莫测,闻言怪异地笑了一下:“空翠山的徒弟,却叫玄妙峰来接,这倒是稀奇。”

  这话便有点儿不太客气了,杜洄心里冷笑,这时大抵也清楚了此人在等待的该是空翠山主,未想来的人是自己,这才有所轻待。

  若不是为了宁逊那家伙,他才不接这活儿。元师伯自个儿懒得来,又不愿普通弟子失了面子,非叫掌门真人的首座跑这一趟,洞霄峰的师兄早已接管宗门事务,镇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也真是脑袋缺筋,非得插上句话,给自个儿寻了这么个不讨好的差事。

  ……也不知那家伙的心魔怎么样了。不过输自己一场,竟生了心魔,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宿敌”?

  杜洄心里念头乱飘,一边狠狠给石头记了笔账,面上还得端稳笑脸。

  “哪儿的话,凌苍三峰的师兄弟们惯来是亲如一家的。”

  芳机真人呵呵一笑,不再多言,只转身让道:“杜师侄?请吧。”

  飞舟落在兴州分堂,这会儿芳机真人领着他,竟越走越偏,眼见着人烟逐渐远去,周围的风景,已近乎是郊外了。

  杜洄憋着满腹牢骚,直到站在一片大湖前,一句疑问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敢问真人,宁师兄到底在何处?”

  “宁君是蓬莱贵客,自然不敢用寻常客堂招待。这湖心是我的洞府,他在那儿歇息呢。”

  说话间,一条无人小舟悠悠近岸,芳机真人挽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必担忧,登船一见便是。”

  杜洄回头四顾,见此处僻远幽静,四下无人,湖心薄雾笼罩,那“洞府”只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这野地能比兴州的精美宫阁好到哪儿去?

  心中难免犯嘀咕,芳机真人却又在相催,他不敢耽搁,忙跟着登上了小船。

  宁逊枕着风伯的剑匣清醒过来时,大树浓荫罩了满眼,一时竟分不清时辰。

  他记得自己喝了一杯蜜酒……好像是醉了,这时却并没有宿醉后身体滞重的感觉,连脖子都不曾酸痛,反而身心轻畅,精神也健盛通透,只如沉沉地睡了个好觉。

  他试着撑身坐起,先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发觉上头不知何时多了个伤口,伤处已被处理过,卷着麻布,有股淡淡的花香。

  宁逊不明所以,四处环顾,想找徐春名问个清楚,却发觉自己所在之处已不是那座奇异的花园,周遭林荫草木,只是寻常风景。

  林外隐隐传来人声与水声,他整好衣装,背起剑匣,循声而去,紧邻着的竟是个渡口,宁逊随便找了个行人问路,这才知晓自己所在之处已经不是蓬莱的辖地,而是距离兴州五里之外的一座小城。

  此处虽不若兴州繁华,却因紧邻河道枢纽,交通便利,往来客商极多,无论想去哪里,都搭得到便船。

  宁逊了然徐春名送他到此的用心,心内虽觉感激,想到昨夜一沾就倒的蜜酒、手上多出的伤口,却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呆立太久,便有船夫上前搭话,问他欲往何处去,宁逊沉吟片刻,答道:“兴州。”

  先时徐春名说,凌苍仍会前去讨要自己,不知他如何应付,总要再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渡口风大,待船夫移舟过来的工夫,他发了会儿愣,发髻竟叫江风吹散,这可不寻常……从前在空翠山时,山主严格要求仪表整洁,弟子们头发如何束得整齐牢固,都是请了先生专门教导,多年来他在山主跟前露脸最多,有时山主贪睡,也会帮他梳头,手艺早就练得精熟,束好的发睡都睡不散,怎么会经不起一阵风吹?

  他心下生疑,摸摸散下的碎发,果然不是自己往常的编法。

  徐春名还重新给他梳了头?

  不……头发、血肉。

  宁逊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明白徐春名做了什么。

  那蓬莱仙人暗地把自己送走,却留下自己的发与血,准是要以拟形之术,捏造一个假人。

  难道真想用假人应付元无雨?仅凭他片段血肉施下的拟形术有“形”而无“精”,绝不可能骗得过空翠山主,徐春名不会不清楚这点,那此举又有何意义?

  宁逊不解其意,更觉迷惑,忙催促船工快行,所幸这日顺风顺水,小舟如梭,很快抵达兴州城外。

  木昧留下的银两还有余裕,宁逊付了船资,这会儿倒没急着进城,先在城外打听,白日里可曾有其他门派的飞舟造访。

  “今儿个尚没见着,昨日却有个青衣的剑仙来,还是蓬莱执律亲自出迎的!”

  昨日……?

  听闻茶摊伙计此言,宁逊凝紧眉头,促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茶摊伙计低着头给壶注水:“什么日子,寻常日子呗。”

  “六月廿三?”

  水声渐满,他这才抬起头来:“客官,今日廿四啦。”

  宁逊暗道一声不好——他这一醉,竟睡了整整一日!

  “客官,劳驾让让,别烫着呀。”

  伙计提起茶壶,想绕过他往外走,却被一把抓住胳膊。

  “哎哟!你——”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那青衣的剑仙,如今可还在这儿?”

  “走了,昨天就走了,客官,小店还有生意,您这……”

  “抱歉。”宁逊收回手去,侧身站开,心中惊疑难定。

  昨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他心中想着,必须得找徐春名问个清楚,急急调转步伐向城中去,方行两步,面色却隐然一变。

  宁逊按上背后剑匣,停顿片刻,猛地翻其在手,一把掀开——

  只见匣中灵剑不知感应到什么,竟如临风危叶,震颤不止,剑刃嗡嗡有声,宛若悲鸣。

  飞舟之上。

  “宁逊,你好点儿没?”

  杜洄驭着飞舟穿过云雾,分出神来回头一瞥,那人仍静静坐在舱室中,外头只看得见一个黑糊糊的侧影。

  自打接到他就是这副模样,一声不吭,低着头石头一样坐着,对人也爱搭不理的。

  蓬莱那位芳机真人隐晦地告诉他,是空翠山主伤了他的朋友,他现下不说话,只是仍在生气,杜洄心中却不以为然——宁逊那块石头能有什么脾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对天下人生气,也不会对空翠山主生气。因此只觉得是心魔未定,情绪低落之故。

  然而同行了这些时辰,飞舟之上除却风云流声,竟比他独个儿来时还安静,杜洄到底是坐不住了,暂且放下先前数个抛空的话头,又与他搭了句话。

  黑糊糊的影子仍不吭声,仿佛动了动,大概是摇头,他用余光看不分明。

  杜洄一开口愈觉嘴痒,自顾自往下说:“我听说心魔这东西,越避着它,它越厉害,我知道那天你不是有意伤人,我与谢胜都不怪你,若是心里难受,千万要说出来,往后……往后比武,可不用让着我!”

  他自觉二人往日针锋相对,这会儿真情流露,说得连自己都肉麻了,然而那石头还是不应话,舱帘也被放下了,模模糊糊透出的黑影,真如一座石像。

  杜洄叹了口气,心道反正这人平时也不会说话,但自己已这么掏心窝子,他必然是听进去了的。

  听进去就有用。杜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想再劝,袖中玉符忽地一闪,灵光闪烁,竟不是自家师父的苍青灵力,而是新竹春水般的湛碧色。

  “人接到了?”

  是空翠山主。

  杜洄窃笑:吩咐他时说得漫不经心,其实分明惦记得紧呢!

  运灵力回道:“接到了,不日便将回返。”

  “现在何处?”

  “已经上路半天了,大约是到……”

  行笔顿住,杜洄往四下里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不对!先前在云端不曾察觉,飞舟明明是往西边走的,行了这半日功夫,下面怎会还是东海茫茫,一望无际!

  他一时惊慌无措,玉符却再次闪烁,翠色灵光字行如剑,在他面前剖开呼啸的风流。

  “你二人的玉符感应皆在东海之上,不曾移动分毫,还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