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醒来!”
这一行龙蛇走笔,宛如寂静霹雳,杜洄浑身巨震,匆忙四顾,这才发现天气分明朗晴,一路行来却不知何故,飞舟之侧总是云雾弥漫,有意无意地叫他看不清周遭景色。
先时他自以为把好了方向,便安心驾船,未曾注意许多,而今想来,竟是打从开始便入了迷障。
杜洄顿时有些慌神儿,一面发信求助,一面回头向舱内叫道。
“宁逊!宁逊,不好了,快出来!”
黑影仍然一动不动。
恐慌在杜洄心中渐渐生出蔓延的触角:怎么还没反应?难道他也不对劲,那舱中人是宁逊吗?抑或——
真是一座石像?
念头一起,立觉喉咙缩紧,心跳如鼓,满耳都是胸腔中惴惴的回声。
“元师伯,宁逊也不对……”
他在手心里偷偷写道,发至一半,忽然一阵怪风卷起,飞舟剧烈颠簸,舱帘噼啪乱颤,他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两步,一下子撞到船舷,玉符脱手而落,正欲捡拾,头顶竟蓦地罩下一道阴影。
杜洄动作一滞,僵着脖子抬起头来——“宁逊”不知何时从船舱中出来了,此刻正立在咫尺之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怎么回事?”
微微沙哑的嗓音,说不出的怪异。
一瞬之间,冷汗唰地浸湿了杜洄的后背,他暗叫声不好,灵讯还没发完,残余的字迹犹然可见,若是叫他看到了……
一双因惊恐而微颤的眼珠,与另一双浊黑如井的眼珠,目光一触即分,皆缓缓向摔落一旁的玉符移去——
电光石火之间,竟闻劲风又响,天霄倏尔洞开一掌光明,随着风声,一袭翠衫飒然而降,山雨冷澈气息劈开诡谲的妖氛,元无雨收剑站定,疾行中翻飞的衣摆悠悠垂落,地上的玉符这才窜出一道碧色灵光,将迟到的留语传递过来,宛若一句无声的开场白:
“我来了。”
“……”
舟上二人却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半晌寂静之后,猛然爆开一声大叫。
“元师伯!”
哀嚎的自是杜洄,堂堂玄妙峰首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大抵从未觉得这位一向目中无人的好师伯如此可亲,两臂一张,就要抱他大腿,元无雨轻身闪过,叫他扑了个空,蹙眉向仍站在远处的另一人道。
“逊儿,你怎么样?”
杜洄忙道:“元师伯,此事有些——”
他一句“蹊跷”还压在喉咙里,那一路上石像般异样的宁逊,死气沉沉的眉眼却一瞬活转过来,亦快步上前,声色如常道。
“我没事,师父。”
“你,等会儿,你……”
杜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而元无雨眉心微地一挑,竟似被取悦一般,全未察觉不对,径自向二人道。
“你们恐怕入了幻障,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凝心定神,我带你们出去。”
片刻后,杜洄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坐在船舱中。空翠山主亲自驭舟,外面已用不上他……事实上,外面那对师徒的氛围,也让他直觉还是不要凑热闹为好。
只闻元无雨冷冷道:“给你发讯,为何不回?”
宁逊从袖中摸出玉符,歉然道:“对不住,师父,玉符或许是损坏了,弟子没收到传信。”
通信玉符何其重要,自然是坚牢非比寻常的法宝,元无雨取过一瞧,看见上头一道近乎贯穿的裂痕,显然遭了重击,诧异道:“怎么损坏得如此厉害,是梦死城中那天魔所击?”
徒儿或许是有些羞惭,顿了顿才答:“是。”
元无雨心中一紧又一宽,将玉符交还他道:“玉符都能打成这样,那一击没落在你身上,是幸事。回去给你换个新的,在此之前,别离开我身边。”
“是。”徒儿的声音便微带了些笑意,二人分明已离得很近,他却又往元无雨处挪了挪。
元无雨瞥了一眼二人近乎挨在一处的衣袖,难得地没将人推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好像有点儿熨贴,又有点儿鼓胀。
想起徒儿先前不听话的倔劲儿,气性正要卷土重来,目见眼前人熟悉的乖顺模样,却又自顾自撒净了。
他轻哼一声:“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师父莫生我的气。”
袖子微微扯动,仿佛正被谁攥在手心。
“还想到哪儿去?”
“弟子不想到哪儿去了,师父洞府前栽的花,不知还有没有人照料。”
元无雨这才满意,侧过头看了徒儿一眼,踌躇片刻,终于说出口去。
“逊儿,你……其实,我从未想过再换个旁的谁做弟子,往后,弃师的话不可乱说。”
“是。”徒儿温驯地垂着头。
轻薄如纱的云雾从二人身畔缱绻流过,元无雨放眼望去,所见仍是无尽海面,四周景色依旧没有变化。
他目光一凝,暗道莫非这迷障凭自己的修为,竟压制不住,心中渐觉麻烦,扬声叫道:“杜洄?”
“哎!师伯吩咐。”
青年的脑袋从船舱中探出。
元无雨问道:“此间境况,可曾传信蓬莱?”
杜洄答:“已向芳机真人传信,还没有回复。”
当下虽是鬼打墙般找不到出路,但玉符仍能通信,说明尚未至虚无境界,他能依靠玉符寻来,蓬莱自然也能。
思及此,元无雨略略放下心来,说道:“此处有些怪异,不必惊慌,且先静待蓬莱处置。”
如此深妙的幻障,或许是东海之中的高级秘境,若说强行斩开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秘境地处蓬莱辖地,他却不能随意损坏,只道先按兵不动,事情危急时再动武也不迟。
念头既定,元无雨转头向徒儿道:“歇息片刻吧。过来,我还没好好看看你的伤。”
……
飞舟穿梭在无尽云海,依照凡间时辰,已到了日落时分。
云雾茫茫,看不见日月,幻障之中天光却愈发暗淡,空中风流亦混乱起来,飞舟不时颠簸,元无雨放缓行船速度,令两名弟子提高警惕。
乱的不止是风。
他神通天地,吐息之间便可察觉这方境界中灵息运转也紊乱不堪——是生变之兆。
天色愈黑了,仿佛有一轮看不见的太阳正在云雾之外迅速沉没,不多时,周遭景物已变得模糊晦暗,高天之上的烈风却怪异地愈急愈险,从四面八方乱卷而来,飞舟飘浮云中,本无依凭,才压住舟头,冷不防又被掀了舟尾,一时东倒西歪,几次险些吹翻。
元无雨拔出雨师剑镇在船头,剑意凛凛荡开,形成一道防风屏障,将小小一条飞舟笼罩在庇护之下。
“你们两个回舱中去。”
他顿了顿,剩下“不要碍事”四个字看在徒儿的薄面上咽回腹中,杜洄应了声,利利索索地钻进船舱,宁逊却仍站着没动。
“怎么?”
“弟子为师父护法。”宁逊上前两步,在他侧后站住。
若照往日,元无雨必会丢下一句“我用得着谁护法”,冷冰冰把人撵走,这会儿心里提着自己,要对这弟子多些耐心,便只轻轻“嗯”了一声,闭目放出念识,专注感知周围异状。
环绕着飞舟的碧色灵光看似如屏,其实却是雨师剑光飞窜不止,不断击碎罡风,这条飞舟说小亦大,剑屏往复交织,同时也在消耗着他的心神。
这点儿灵力虽不足为道,他念着向来省心的弟子必能顾好自己,却也没有再分神关注舟内情况。
因此元无雨没察觉到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直到宁逊惊呼一声,他霍然睁开双目,回头看去,只看见弟子不知何故,竟已出离剑屏之外,正被高风卷起,要向万丈深渊抛落下去。
——这笨蛋还不会御剑,岂有自保之能!
元无雨瞳仁一缩,毫不犹豫,喝一声:“杜洄,驭舟!”人已伴着雨师清光拔地而起,御剑当空,向宁逊飞速逐去。
然而陡变之下,旁人却没那么快的反应,杜洄匆匆出舱,概因慌乱加上旋风乱流难以应付,一时竟接不住驭舟之术。
元无雨牙关一咬,飞舟与飞剑尽由一身担起,两端竭力稳住,更需凝神锁定徒儿狂风中飘忽的身影,他再不压抑灵力,雨师嗡鸣,剑光大炽,晦暗天地中,宛若天公顿下碧光湛然的一笔——
只在兔起鹘落之间,元无雨手提徒儿,再度落足舟上,头顶撕裂的风云尚未聚拢,剑光之后,露出一线空洞洞的黑天。
宁逊伏地喘息,惊慌道:“师父,对不住,我……”
方才变故突然,元无雨耗力亦巨,此时站定身形,两肩微微起伏,眉头凝紧,才欲训斥,听闻这一句惊惧交加的“师父”,却忽而想起那日洞霄峰上,徒儿也是这般可怜地唤自己。
——那日他没应,或许正是由此才生出这诸多麻烦来。
以后,要对弟子多些关切。
师兄的教训历历在耳,那会儿他脸上挂不住,搪塞着答应,却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听进心里去。
元无雨暗叹一声,耐下性子道:“你……没事就好。回头为师教你御剑。”
徒儿抬眼看他,目光盈盈,正是欲语还休,四周境界却又是一番震动,剑气割开的云层后,黑漆漆的天穹之上,竟有一线金光射出,愈明愈亮,终于穿破幕障,灿然而降。
金光四散,显露出其中纤巧身形,芳机真人满面忧色,不待落稳便一步跃下飞剑,躬身长揖道。
“山主恕罪,贫道来迟了,诸位无恙否?”
元无雨扶起徒儿,眉峰一凛,不怒而威:“我凌苍弟子竟在蓬莱辖内遇险,左执律可有说法?”
芳机真人垮着两道愁眉,连连告罪:“山主有所不知,蓬莱……实在东海中豢养着一头千年蜃兽,此事原是本门镇派之秘,日前或因颠倒梦想撼动海牢,蜃兽竟然走脱,此兽能够吐气成幻,目下我们便在蜃兽的幻障之中。贫道得知消息,立与门人至东海搜索,未料蜃兽千年修为,幻障非比寻常,方才察觉雨师剑意,这才叫贫道终能寻至此间呐。”
镇派秘兽不知多加几把锁头,所幸自己慎重行事,没将它砍了,省得事后又一番掰扯。
元无雨腹中牢骚,口气仍绷得冷冷的:“既是如此,真人当有脱身之法。”
“自是,自是。”芳机真人忙道,“燃犀角而照,便可破障,贫道这便带诸位出去。”
他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块犀角烛,幽幽点燃。元无雨见他手忙脚乱,先时不知在何处游冶,发髻中竟还簪着一朵硕大牡丹,此时花朵已有些滑脱了,衬着那副娇小的少年样貌,显得分外滑稽。
……牡丹?
他心中隐隐一动,还未察觉不对,犀照之光已勘破迷障,前方景色渐起变化,障目的云雾重重洞开,通道尽头黑暗淡去,隐隐透出光亮。
飞舟向着出口驶去,随着幻障消散,外界的声音也愈发清楚,鸥鸣声、海涛声……
还有一道铿铿剑击之声,沉重滞钝,甚至带着脱力滑刃的尖鸣,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却仍不止不休,一声连着一声执着地敲击着。
铿、铿、铿——
哗!
蜃兽的障壁砰然碎裂,外面那人一下子没了着力,踉跄着前跌两步,拄剑撑住身子,狼狈不堪地抬头望来,看清他面容的一瞬,舟上四人却面色齐变,元无雨双目骤瞠,错愕声音与那人嘶哑的呼唤叠在一处。
“师父,你没事……”
“……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