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25章

  “宁君,前面便是贫道的洞府,今夜就在这里暂歇片刻吧。”

  徐春名说这话时,二人正在兴州城外的郊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湖水宽阔,隐有静谧的流声,夜雾茫茫,模模糊糊能望见大湖正中,有沙洲矗立的阴影。

  徐春名像个真正还在跳脱年纪的少年,步伐轻快地走在前面,行至岸边,却不停下,径自向湖水踏入,就在他足尖触及水面之际,湖底金光闪烁,竟生出一枝亭亭的金荷。

  少年模样的仙人甩着袖子时行时跃,荷叶如盘,便错落地在漆黑湖水中连缀成径,其间疏密有致地点缀着几茎荷花,层叠开绽,金光莹莹,一眼望去,如梦如幻。

  早先离开潮汐包围的礁石之际,宁逊便见过他这等步步生莲的能耐,这时已不再惊叹,便小心翼翼地在后踩着金荷,跟着他向沙洲行去。

  愈靠近,先闻到馥郁香气,行至洲头,便能看清,那方洞府原来不是沙石堆积,而是一块湖底拱出的孤屿,上头并不平坦,反倒怪石嶙峋,风物颇奇。

  徐春名走得快,一眨眼便失了踪影,所幸巴掌大的地方也并不担心弄丢了人,宁逊踏上实地,新奇地四处环顾,发现怪石中间,原来栽满了各色芳草,有常见的,有珍稀的,更多却是见所未见的异草奇花,哪怕在夜里也竞相盛开,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他一路走一路看,虽大饱眼福,概因繁花迷眼,却总觉得身在此处,心中不太安定。

  怪石小径逼仄幽暗,连罅隙中都填满了葱郁勃发的枝与瓣,他行至山重水复,渐感迷离之际,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宁君,贫道这花园如何?”

  宁逊抬头一看,徐春名不知何时换了件百花斑斓的道袍,金光闪闪的盘着腿坐在一块石头顶上,宁逊看花了眼,一时竟觉他那双笑眼也如蛱蝶忽闪的翅膀。

  他定了定神,答道:“未想芳机前辈人如其名,原来也是爱花之人。”

  徐春名哈哈大笑,两手向后仰撑身子,便以这般狂放姿态同他道:“你猜,这里共有多少种花?”

  宁逊道:“只怕天底下的花类,都在此处了。”

  “差一点答对。”徐春名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确实只差一点儿哦——我这园子里供养天下花草,唯独没有牡丹。”

  “宁君,你可见过牡丹?”

  宁逊摇了摇头:“听闻中洲花朝会上,曾封牡丹为万花之首,可惜我却不曾见过。”

  “那便是了,那场花朝会后,牡丹花神就陷入长眠,从此世间,再无人见过真的牡丹。”

  “为何?”

  徐春名但笑不答,宁逊察觉出那笑如花蕊中洋溢的金粉,虽状貌绚烂,却不甚真诚,心中一个念头隐然触动,迟疑问道。

  “那年花朝会上,群芳凋谢……可与此事有关?”

  徐春名却不甚在意地说:“花啊——朝开暮落,以待明春,一生总要谢无数次的。”

  “前辈说得是。”

  宁逊应和一声,抬手轻轻拂过身侧花草,目光忽地一定。

  “怎么,有兴趣?”徐春名见状,兴致勃勃地探头下来。

  “没有……只是看见这兰草,忽然想起,离山前也曾栽了两株,不知如今长得如何了。”

  宁逊垂下眼帘,手指温柔托起的,正是一片金珠兰箭一般肥厚的叶,他顿了顿,又笑道:“金珠兰难养活,没想到竟能长得这般茁壮。”

  “金珠兰哪里难养,只是不会养罢了。要与结香花同栽,结香会照顾她的。”

  以芳春为号的蓬莱仙人指天划地,说得头头是道。

  宁逊多年来照顾空翠山中草木,数不清浇死了几棵金贵灵植,摸爬滚打,终究也积累下来一点儿经验,这会儿听着徐春名哔哔叭叭地传授,许多方论,正挈着他那朴素的心得,不由连连点头,作恍然大悟之状。

  瞧他反应捧场得很,徐春名愈是满面春风,从怪石上一跃而下,领着他七拐八拐,终于穿过幽径迷阵,来到一片空地。

  蓬莱八部,芳机真人的洞府,原来只是一座简陋的茅舍,鲜花环绕下,倒也不显得寒酸。徐春名引他在院中一副石桌椅上落座,宁逊环顾四周,分明一路上未觉攀登许多,这时放眼望去,来时的奇石芳花竟难觅影踪,四面唯有茫茫湖水,夜气中朦胧寂静。

  宁逊心中微感诧异,试探地说:“这湖……先时未觉这么大,一眼竟望不到岸。”

  徐春名却呵呵笑了:“东海自然无边际呀。”

  宁逊闻言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花园迷阵,原是一处秘境的入口。

  闻说道法高深的大能,可以自身灵力供养小秘境,以之作为洞府,不仅远隔尘外,隐秘安全,倘若有人闯入,作为执掌这方天地法则的秘境之主,哪怕遇到修为高过自己的敌人,亦有出奇制胜之法。

  无怪湖中孤屿竟有如此多的水土可以养育花植,原来甫一登上那岛,他便已身处东海之上的另一处秘境当中。

  这机关看似巧妙,其中所需灵力之巨、灵法之精,却远不是他目下的修为所能估量。想通此节,宁逊望着模样小小的蓬莱仙人,心中顿感敬佩。

  徐春名这次大抵在他脸上看到了令人满意的表情,抱起臂来得意洋洋道:“如何,长见识了?”

  “久闻这壶里洞天之术,今日有缘得见,确是精绝。”宁逊诚恳赞道。

  徐春名盛出玉瓶中澄澈的芳酿,连声让道:“来来,我这洞府几十年没迎过客,今日喜逢知己,可要好好招待一番。”

  宁逊低头轻嗅,便觉一股清香直透灵台,尚未入口,已觉遍体盈满馥郁芬芳,神灵清健舒畅,难以言喻。

  渴饮的迫切欲望亦从舌底生出,他凑口过去,正想品尝,心中不安定的感觉却又蓦地一动,宁逊放下杯子,歉然道:“芳机前辈,我明日还要赶路,饮酒只怕误了行程,辜负你的美意,原是晚辈无福消受了。”

  “你这小子忒也呆板。”徐春名笑道,又自酌一杯,碰碰他的酒杯,而后一饮而尽,翻过杯口给他看,“百花蜜酒,不醉人的,真不尝尝?喝一口,说不准抵你十年修为呢。”

  “百花成蜜,怪不得人世无此芳香,这便是真人的养生之法么?”宁逊亦带笑应和,蓬莱真人碰过的杯子,却不敢不饮了,只得再端起来,“芳机前辈,得你相助,这杯该宁逊来敬。”

  他语毕,仰头饮尽,蜜酒入喉,浓烈的芳香如滔天潮水,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灵力流窜,周身上下前所未有地清透无碍,一下子竟感到晕眩。

  “那倒也不是。甜酒只是喝着玩儿的,贫道的养生之法,是不留隔夜仇……”

  徐春名仍面色自若地谈笑,然而他在说些什么,宁逊已经不能听清,天地旋转成一片昏黑之前,他的心中唯剩一个念头,悠悠然飘入虚空。

  “难道,我的酒量……很差?”

  元无雨缓缓坐起身来,只觉内息翻腾,头痛欲裂。

  贪杯了。

  他酒量本来就差,喝多了脾气还尤其大,萧无冲严令他饮酒至多一坛,昨日心情不佳,也就多喝了两杯……半坛……

  也就多喝了大半坛,闷闷的一觉睡过整个下午,外面天色竟已经转暗了。

  他呆坐一会儿,决定掐两片金珠兰泡茶。

  金珠兰是解酒的香草么?

  记不清了……总之想喝。

  酒醉时拆了发冠,他浑身疲乏,无心去束,任由长发流水般淌落身侧,趴在窗口向下看去。

  自来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可此间那探手可得之处——窗下培的土窝颜色尚新,两株细小的幼苗却不知何故,皆是根黄叶萎,连草心都枯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元无雨将头发草草一挽,拖着袍子绕出门看,玉白手指翻开湿泥,忽然拈起一片深褐色的碎絮。

  ——是他前日泼出窗外的茶叶。

  金珠兰最是娇贵难活,新来的洒扫弟子大抵是将茶渣当做养肥埋进土里,未料却将幼苗烧死了。

  元无雨提着一手泥站起身来,两肩微微起伏,难言的烦躁如一眼苦泉,又从心底汩汩涌出。

  够了。

  他眉心紧蹙,嫌恶地盯着脏污的手掌,心想:

  要一切都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