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24章

  宁逊闻言一愣,随即站起身来,抱拳回礼。

  “原来是芳机真人,晚辈失礼。”

  徐春名:“……”

  少年模样的蓬莱仙人又等了一会儿,不无失望道:“你就这个反应?”

  宁逊不解:“还要有什么反应?”

  徐春名袖子一甩,扫兴地说:“罢了罢了,没意思。随我回去吧,凌苍不日定会派人接你。”

  宁逊道:“我不会再回凌苍,如今在此地的因缘既已了结,芳机前辈,你我也就此作别吧。”

  徐春名诧异道:“你是凌苍三峰首座,不回凌苍,还想去哪儿?”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宁逊轻松地说,“我要去证我的道心。”

  徐春名盯着他,神色变化几番,终于缓缓道:“这么说来……你与空翠不是闹了别扭,是彻底恩断义绝了?”

  “恩断义绝……倒也说不上,只是师徒缘分已尽。”

  一片夜云飘过,少年仙人的瞳孔中月光半暗半明,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宁同修,你知不知道,空翠山主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宁逊迟疑道:“不是你们……?”

  “说你行事低调可是不虚,初见之时,我都没认出你。”徐春名道,“你身上还带着凌苍的传信玉符吧。”

  宁逊闻言一愣,从怀中摸出玉符。他卸了剑空身离开凌苍,什么都没拿,只是早已习惯将这块玉符带在身上,一时竟没自觉。

  徐春名道:“果然,这玉符连着凌苍的灵脉,将它带在身上,无论走到哪儿,他们都寻得到你。”

  可若将它丢了——岂不是彻彻底底地,与凌苍断尽关系,再无往来么?

  宁逊心中立觉踌躇。

  如今他虽已不会再受执念所囿,毕竟多年师恩未报,却亦不想做弃义之人。先时他未言明如何报答,只因清楚凭元无雨的性子,必是不屑听他多叙那些,单想着日后磨练本领,总能寻到帮手的机会,可若将信符也丢掉……他自来性情温厚,虽知应当机立断,一下子竟无法抉择。

  未料徐春名觑他神色,竟如电般出手,一把夺过玉符,向海里抛去。其时恰是乌云蔽月,他又抛得极远,玉符落海无声,宁逊忙要张望,却连方向都追寻不到,怔然间一个念头隐隐冒出。

  ……若他知道,必然又要生气。

  但时至如今,那点儿心绪已经不是担忧、恐惧或者别的什么。

  宁逊终于垂下手去,叹了一声:”也好。”

  徐春名呵呵一笑:“别叹气,宁同修,你想离开,贫道自会相助,此后你的天大地大,再无挂碍啦。”

  同一时刻,洞霄峰顶灯火通明,洞霄真人萧无冲放下一卷书,扭头看见榻上那人还一动不动地向壁卧着,不由叹道。

  “翠郎,还不回去?”

  元无雨翻了个身,向来一尘不染的翠衫压出了褶子,他闭着眼没管,只说:“师兄要歇息了吗,我今晚宿在这里。”

  “胡闹。”

  元无雨喃喃道:“胡闹的人哪里是我……”

  “什么?”

  “没什么。师兄,那我回去了。”

  “等等——”萧无冲在灯下望着他,目中不无忧虑,“我叫蓬莱将宁逊一留,这两日你静静心,再去接他。”

  “哼,如今他一介散人,爱去哪儿去哪儿,与我何干。”

  “我往日就叫你对弟子多关切些,那孩子自来心思重,行差踏错,你这做师父的亦有不察之责。”

  “我也没教过他跟个魔修混在一起,还百般维护,朝我大喊大叫。”

  “可是你又冲动行事了?”

  “师兄!”

  “唉……”萧无冲和缓声道,“宁逊不肯回来,无非是自罪颇深之故,你好生与他劝解,既为人师,怎么还如此任性。”

  “好像我空翠山缺这首座似的。”元无雨冷哼一声,不甚规矩地行礼道,“师兄,我告退了。”

  “再等等。”

  萧无冲起身上前,为他捋平衣带,又叮嘱道:“速去,此事不宜拖延。”

  元无雨不以为意道:“有玉符感应,他好好待在蓬莱,能出什么事?”

  “白日我心神不宁,为你起了一卦。”

  萧无冲精通易课,所窥天数,往往应验,饶是元无雨也不敢轻视,只得问道:“什么卦?”

  “震上坤下,是豫卦——”萧无冲沉吟道,“迟,有悔。”

  元无雨心情不太明朗地回了空翠山,洞府也不想进,跑去山顶练了一夜的剑,直到天光泛白,才将雨师一收,只觉剑意愈不清通,却不知何故。

  他心中想着回去便将那两棵金珠兰掐了泡茶,沿着山路百无聊赖地往下走,却正经过一座小小的竹舍。

  天色渐渐亮了,小径灯台上镶嵌的夜明珠光便黯淡下来,那些黑暗中光色荧然的美丽珠子,白日里却如鱼目,泛着混浊难看的白。

  他做惯了无拘的快风,平时意动身行,已极少动用双腿出行,这条小路,多年来更是几乎不曾踏足,这下蓦然一见,心中却生出几分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只因那房屋陈设、花木苍苍,竟皆与当年动明在时一模一样。

  元无雨不由自主地转过脚步,向那条通往竹舍的小径走去。他还记得自己与谢动明布置这处院落时的模样……动明身体虚弱,此处选址偏僻,却紧邻后山灵泉,灵气充沛,益于修养,说来这条小路也是那时专门修的,只通向自己的洞府,毕竟动明平时也不往别处去……

  等等,为何全是动明?

  他猛然意识到,这间竹舍几十年中早已换了主人,为何竟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元无雨无端感到有些不快,分明不久前还来拿过风伯,可少了那个人影儿,这间屋子便似一下子回到了旧日的时空,那些属于他曾经的爱徒的生活细节,他理应怀念,这时却觉得陌生感更多。

  元无雨站在门口呆了呆,才伸手推门。

  屋内陈设简洁,窗前白瓷瓶里插着竹枝、书桌上摆着小小的暗金熏炉,处处清雅幽静……只是,没有一件属于它现在主人的东西。

  元无雨又觉得心中有些躁动,随手摆弄了一下那熏炉,宁逊并不熏香,小熏炉里里外外都被擦得光亮。他又想起来,仿佛这徒儿刚搬进来时,是改动过屋内的布置,那些用不上的精巧物件儿都被收起,白瓷瓶里插两根野花,桌上一大一小并排摆了两只草编蚂蚱,土气得他看一眼就头晕,责令徒儿把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丢了,后来……后来屋内仿佛就恢复了原状,后来他其实也没来过几次,记忆早已无从捉摸。

  他在窗前坐下,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动明已是过去之事了……他有新的弟子,可新的弟子竟如一滴露水,静悄悄躲在角落,消失后了无踪迹,他努力想在错乱的时间中找到宁逊的身影——找不到,毕竟平日里根本不会过来,只是宁逊每日去他的洞府请安。

  哪怕用他的脸来想象竟然也做不到,本来就不甚起眼的弟子,留在记忆里最清楚的竟是一个黑光光的发顶……是了,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低着头,谦卑温驯的模样。

  元无雨忽然觉得这里过分的清静也有些扰人,叫他再待不下去,起身快步离开。

  顺着山路回到自己的洞府,正心烦意乱,远远的却听见里头有动静。他自来是爱清静的,寻常弟子无事不敢前来叨扰,能在他的洞府里折腾的,自然只有——

  元无雨精神一振,没觉出脚步又加快了些,行至洞府门口,才猛地顿住,恍然想起自己这时应在生气,那个逆徒……哼,不肯跟自己回来,才隔一夜,又巴巴地跑来了?他才不会惯着这些脾气!

  念头一起,闷火也跟着烧起来,元无雨将脸一拉,整顿衣袖,负手踱步进去,特将脚步踩得又慢又响,身穿青色弟子服饰的背影半掩在花藤之后,竟还迟钝地兀自忙碌,他冷眼瞥着,哼一声道。

  “回来做什么?”

  “啊,弟子拜见山主!”

  那人这才惊觉,忙上前见礼,大白于天光之下的竟是一张陌生面孔,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这几日首座师兄不在,掌门真人吩咐弟子过来洒扫。”

  元无雨看见他手中的水瓢、溅泥的衣摆,以及笑起来愈嫌呆憨的脸,眼角抽动,背在身后的手指攥破衣袖,终于自喉中挤出一句。

  “……这碧玉萝,不能用溪水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