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16章

  这夜月黯星明,夜明珠照耀如雪的小径尽头,竹舍矮矮的屋脊上,并排坐着两道身影。

  宁逊静静望着月亮,下方的窗内隐约传来少年的梦呓。如今他已长得身高腿长,抱膝而坐便显得有些窘迫,只是碍于屋脊狭窄,非得委屈一下两条腿不可。

  木昧则松快地坐在旁边,凝神运转灭绝炉,不知是否因为溢出的残念融入了夜色,他运功半晌,那炉子瞧着只是通红地干烧,好半天,才有一缕细细的紫光从其中飞出。

  “现在再看这些故事,竟有些老生常谈之意。”察觉身侧人收起行功的姿势,宁逊轻轻说道。

  木昧笑道:“总归你的委屈,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样儿。”

  “我终究不是师父的下一个谢动明,从前执着至此……想来也是可笑。”

  “我瞧他对你,其实也算良心。”木昧揣着手,伸长两腿晃悠悠地挂下去,此时他的身形已有了青年模样,却因实在太瘦,哪怕如此姿势,仍能坐得稳当。

  “空翠山主眼界清高,评价谁只怕都是一般刻薄,可他见你根基不稳,却愿意让你去荫堂从头学起——他若真的只好面子,将自个儿弟子送去与小娃娃同学,先丢的不是他的脸么。”

  宁逊并未反驳,坦然点头道:“是,山主虽对我严厉,却是良药苦口,现在想来,若非他泼了这一瓢冷水,以我当时无知冒进的修法,只怕未及结丹,便要落个终身残废。”

  “天底下有无数种师父,元翠郎便是那种脸冷嘴利的,是他本性冷淡,又非只对你苛待,你与他日夜相处这几十年,该比外人更清楚才对,怎么反倒看不破了?”

  宁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或许是当局者迷罢。”

  “只因你以为自己比不上谢动明?”

  “我本就无法与谢公子相比。”宁逊两眼仍望着黯淡的月亮,嘴角一丝淡淡笑意,比之苦涩,却已是释然之意更多。

  从被赠名为“逊”起他就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承认,因此拼命去争,自陷足于绝望境地。

  可如今想来,哪儿有什么必须要胜过的敌人,最初的愿望——去到那个人的身边,不是早就实现了么?

  思绪百转千回之际,却听木昧启口问道:“凡人足音浊重,而修士足音清健,二者区别明显,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幻境中的今日,为什么他会将你认成谢动明?”

  宁逊闻言一愣,这些伴随着委屈难过的回忆,从前的他只愿丢进火里烧个干净,要不是木昧与灭绝炉的出现,只怕一生都不敢重温,更无从追究那些细枝末节了。

  便听木昧继续道:“有些事你入门晚,或许没听说过,我却知道一些。谢动明这个人,徒有殊丽容貌,却先天体弱,修行天赋甚至不如常人,他被称为‘琉璃君’,其实取的是好物不坚之意。”

  “……什么?”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甚至连结丹,都是空翠山主拿法宝灵药堆出来的,不然入道那么些年,怎会三头夔兽都打不过。”

  宁逊一时讶然,木昧哼哼一笑,提着袍子朝他挪了两下,狡黠神色活像荫堂里背地里语人是非的小童,嘀嘀咕咕地告诉他:“他自小就是多病之躯,家里人将他送入凌苍,便是为了修身养性,延年益寿。未料没修几年,险些在夔兽嘴里把命都丢了,迫得山主连夜送他回蓝溪,拿家传玉床保命,要么身为首座弟子,哪有随便就退隐的道理。”

  “原来如此。”宁逊恍然喃喃道。

  那时山主常常去看他,只是因为心存愧疚么?

  “哎……你说,”木昧不知想到什么,竟也换了副福至心灵似的表情,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谢动明是块脆琉璃,那个磨磨唧唧的法印少宗主也算仪表堂堂,当年云京仙姬举办十日舞宴,楼里所用的那批鲸烛浇制时误断灯芯,几乎每夜都要灭一次,元翠郎却独独是在以美貌着称的羽中仙子登台那夜拔剑画屏……

  “听闻五方尊者虽有行云布雨之能,本相却生得赤睛碧髯,面如夜叉……

  “有没有可能,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师父他,只是喜欢美人?”

  “……”

  宁逊猛地一震,未及出声,足底踩着竹片打了个滑,身子一晃,已头下脚上地直挺挺栽进院子里。

  夜静风清,万籁沉眠,一只夜鸦却仿佛察觉了什么,扑棱棱展翅,飞入寂静的春山。

  ……

  “说真的,你要是实在介意,不如拿化形丹变个绝色美人儿,去试他一试,我在幽都有家相熟的小店,变得快药效长,报我的名字,还给打折……”

  “我不是在想这个。”炉烟消散,二人对坐在客栈窗前,宁逊无奈地推开木昧凑过来的脸,“事已至此,追究那些也没什么意义。我是在想,去梦死城的事。”

  大秘境开启后,往往会稳定维持数十年甚至百余年,此时的梦死城魔咒耗尽,已经成为一个没什么危险的普通秘境,内中灵草灵石虽不甚丰富,却因空间广阔,直至如今,仍时常有各宗弟子前往探索——当然,比起那仨瓜俩枣的灵石,也或许是慕“十恶境”之名而来者更多。

  宁逊道:“坐地术这样的大法术,必然内损甚多,还是尽少使用为好,我们租条船出海如何?”

  道魔势如水火,先时木昧在外随意行走,是因那处城镇紧邻幽都,本就是魔修异人聚集之所,眼下到了修道者的地界,抛头露面却难保不会惹出麻烦——初到时那蓬莱弟子的反应,便已可见一斑。

  木昧自然也清楚此节,却摇头道:“现在租船,只怕也不容易。”

  “寻常宗门造不起飞舟,有那么多去梦死城的队伍,怎会没有做租船生意的人?”

  “不是租船不易,是避人不易。”木昧道,“正因前往梦死城的队伍多,蓬莱以凡人靠近秘境恐有危险为由,禁止水客自行渡人出海,咱们若想坐船,多半只有蓬莱的客舟能乘。”

  “还有这等事。”宁逊闻言震惊。

  “不然你以为据着小小一个兴州,为何能这般富庶——嘿嘿,他蓬莱山的执律长老倒是个鬼才。”

  “可既是专列客舟,必然都是修士乘坐……”宁逊想了想,道,“你且休息,我再去想想办法。”

  “好。”原以为魔修又会诡秘一笑,再掏出些新的花招来,未料他答应得出奇痛快,又道,“走到这里,便多要靠你了。”

  宁逊见他这次用完灭绝炉,未像之前那般精神百倍,反而显得有些疲倦,不知是否是使用坐地术之故。

  他本想多问两句,见木昧态度坦率,却更问不出口,只得暂且按下心中忧虑,略显多余地补充道:“我很快回来,出发前,我们就解完第四段残念,你的功力也能完全恢复了。”

  木昧呵呵笑了一声,神色殊无异常,仍与他插科打诨:“是呀,小道我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啦。”

  兴州常年驻守着蓬莱弟子,亦设有一座蓬莱的分堂。这日午饭时辰,分堂对面的茶馆里,多了个独自坐在角落的青年。

  宁逊寻了个能一眼望见分堂大门的位置,一口气喝干一壶茶水。

  他确实有些口渴了,木昧说得不错,他在海边奔走整一上午,并未找到私赁的船只,倒是那些渔民水客一听租船,尽是满脸警惕,连连摇头,话都不肯多答一句,就匆匆走开。

  宁逊心里暗叹,也不知蓬莱的执律长老往日是个什么作风。手在袖里摩挲着前日那名蓬莱弟子塞来的木牌,这时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盼他愿意相助。

  巡值弟子一轮轮换班,从门内进出,宁逊望眼欲穿,一壶茶快续成清水,终于瞧见那张熟悉面孔。

  蓬莱的巡值弟子往往五人一队,这时与那名叫徐春名的少年一同出来的却足有十余人,列着方队,严整整地沿街行去。

  宁逊忙跟出来,既不愿引人注目,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唤他出来说话,只得远远缀在后头,等待他们解散队伍。

  未料这一跟,便跟到了兴州最大的酒楼。

  一队蓬莱弟子,队伍齐整,衣冠严肃地……来吃席?

  他愈发不解,所幸酒楼地处闹市,人流熙攘,离得近些也不用担心被发现,宁逊在酒楼门口犹豫片刻,心道里头说话的机会总比外面多,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进酒楼,便被满堂酒食热气与觥筹声、传菜声闹哄哄扑了满脸,宁逊几乎眼花缭乱,一面在杯盘碰撞中连声道歉,一面努力挤出人群探头搜寻,好险才没跟丢,看到那行弟子的尾巴直上了三楼。

  他想跟着上去,却被小二伸手一拦,那小二犹疑地打量着他的朴素装扮,问道:“三楼是贵客的包场,客官可有请帖?”

  宁逊的好耳力这时却帮了倒忙,周遭轰轰然的噪音愈发震耳欲聋,吵得脑袋也发懵,一下子竟不能思考,便直愣愣指着那群蓬莱弟子道:“我有事,找那群仙师……”

  小二的目光愈发犹疑,宁逊猛然想起上次被这种目光盯着,下一秒便被当做叫花子打了出去,心下一凛,忙欲告退,耳内嘈杂之声里却掺进一道门响——是三楼的雅间打开了。

  他下意识抬眼一望,只那一瞬,竟心神俱震,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客官,客官?”

  小二的唤声愈显不耐,无端出神的客人却忽道一声“叨扰”,转头就走,步履急促,瘦削身影转瞬便没入人群,不能看见了。

  宁逊催着步子,闷头钻进无人小巷才停下脚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狼狈而逃了。

  方才……三楼雅间打开的一瞬,屏风上映出的侧影,他绝对不会认错。夜风渐起,吹凉鬓发,他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低头看着满掌冷汗,自胸膛深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此刻酒楼仍然食客盈门,人声鼎沸,三楼雅间设下了隔音屏障,咫尺之间,却另成一方清幽天地。

  “久等了,不知贵客造访蓬莱,有失远迎,属实罪过……”

  那一行蓬莱弟子中,领头一人从容上前,抱拳见礼,他身材矮小,几与少年们无二,行止气度却卓然不群,颇有鹤立之风。

  “左执律不必多礼,是我来得唐突。”

  贵客口中应声,一双凤目如凝薄冰,向屏风外微微睨斜,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元君,怎么了?”

  “无事。”

  薄冰乍解,其下静流幽深,元无雨转回目光,轻近于无地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