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17章

  春江缥碧,万翠新发,晴如水洗的天幕上一朵流云悠游而过,倘若从云头俯瞰,山河百里必是美景如画。

  然而天上俯瞰见的如蚁人群,身在画中,却无暇欣赏——他们无不弓腰俯背,将齐膝深的烂泥滩上或拖或抗,运出一筐筐泥土沙石,无人抬头远望江天,只有汗水如注,滚滚滴落在早春仍然寒气透骨的淤泥深处。

  “你看见了元无雨?”

  喊号声悠长,清淤的河工奋力劳作。木昧与宁逊沿着河岸慢慢行走,宁逊将一日经历说罢,木昧顿时露出惊讶神色。

  “不会是来逮你的吧!”

  “怎么会,我与凌苍派已没有关系了。”

  “那他来做什么,我可没记着兴州有什么名动天下的美人儿呀。”

  “就别提这茬了,”宁逊垮下眉头告饶,复又平静地说,“不过,如今无论他来做什么,也与我没有关系。”

  “哟,”木昧啧啧两声,“这么硬气,我猜今儿你看见他时,必然大大方方地上去问好了,说不准还讨了口酒吃,是也不是?”

  “……”宁逊沉默。

  木昧便嗤地笑了,袖子里伸出瘦巴巴的手掌,搡了下他的肩膀。

  “好好,不说这个。便说说你这最后一段残念,这景象我倒真有印象,这是那年吧——”

  那年,五方尊者与赤霞金仙在天上斗法,两仙皆是飞升上界,已获执掌造化之能的真仙,一者耕云布雨,一者裁气织霞,两仙相斗,使人间暴雨如倾,十日不歇,雷电如斗,劈垮了三座山头,也劈垮了这条楝花江的江堤,洪水漫涌,怒涛横流,致使凡人死难无数。

  二人眼前之况,便是天灾停息之后,人间疏通河道、重修河堤的景象。楝花江下游,便是中洲繁华之地,为尽快平治水患,中洲贵人将附近乡民尽数征为河工,日夜劳作不休。

  “没想到,你原来是中洲人。”

  “时隔太久,早没有故乡的感觉了。”宁逊平稳声道,“我原就没有家,那场水患后,失去的也只是一个寄身之处。”

  木昧的手又搭在他肩上——以魔修如今的身板,做这个动作已不须踮脚。

  “说起来,这段回忆里,怎么却没见着你?”

  二人身畔,有力竭的河工摔倒在淤泥中,大抵是扭了脚,才被监工催促着爬起来,便又踉跄着身跪倒下去。眼看鞭子就要落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旁钻出,努力架起他的手臂,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呀,小萝卜头!”

  木昧惊讶道,提起袍子跳进河滩,围着艰难行走的两人转了一圈,抬头向大宁逊问:“这会儿你多大?”

  “九岁……或者十岁?我不记得自己是哪年生人。”宁逊答道。

  那厢一大一小互相搀扶着,背起满筐淤泥的拖绳,竭力向前,却怎么也拉扯不动。木昧抬头四望,连日灾荒加上劳役沉重,众河工无不面色黄瘦,脸涨筋青,喊号的间歇里,尽是掏空肺腑般沉重的喘息声。

  站在河岸上时,放眼便是江天如画,此间身下河滩,所见却只有黏重的淤泥,所闻只有熏天的水腥,长长的堤岸将天野阻隔在外,好像永远也挖不完。

  背筐的两人耽搁太久,监工又气势汹汹地向那边走去,木昧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向宁逊道:“所以,这段残念中,你……”

  “我看见了元无雨。”

  “……啥?你刚刚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宁逊却轻声一笑,示意他看向远方:“你瞧。”

  木昧循声抬头,同一时刻,身畔传来河工们的惊呼——高天之上,只见澄碧如屏,当空而降,宛若天公信指一划,剑光落处,堆积在河道之上的厚重淤泥犹如水流般轻盈地分开,隐没之处,蓦然一线长天空澈,万里无云,日光晴朗闪耀。

  竭尽数百人之力仍难寸进的积淤,竟在弹指之间便得扫清,露出河道下深埋的石马脊背。

  四周静了片刻,紧接着人声轰然而起,高呼神仙,木昧这才发现,天上那朵哪里是流云,分明是一条洁白的飞舟。他远施目力,果见舟头有人凭栏倚靠,随手推剑入鞘,青莲玉冠、阔袖翠衫,眉目冷峭而神情慵懒——

  分明是“乐颠倒”中,见过的模样。

  “元无雨,他怎会在这里?”

  木昧诧异回望,却见宁逊也在抬头远眺,目光淡然温柔。二人视线交错,青年有些赧然地向他一笑,复以目示意——

  飞舟如云,悠然飘向远方山林,而满地或倒地喘息、或跪拜神迹的河工之中,有个小小身影追着流云的投影,也向那里奔去。

  “咱们走。”宁逊伸手,将木昧拉上河岸。

  飞舟降落处,是个藏在林深处的小小山谷,此时正是早春,高树才发出青幼的新叶,然而谷中不知何故,竟已繁花盛开,却似比人间东风吹到更早。

  一路行来,雪白淡紫的无名小花在石崖壁上成簇垂落,清艳幽深。

  “真是奇景,若不是飞在天上看,谁能想到这里别有洞天。”木昧惊讶地称赞道。

  “现在想来,或许是这山谷地势深邃,触及地下炎脉,这才提早催开了花。”宁逊道。

  二人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林丛掩映之后,听见瀑布落珠入潭的清淙响声。

  “师父既说不可妄涉人间之事,方才为何要出剑?”

  循声望去,两道身影一高一矮,正紧挨着坐在潭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少年嗓音温润,绮绣衣衫光彩照人,说话时偏着头,侧脸清丽无瑕,亦如美玉一般。

  而仙人凝翠的袍摆松阔,长长坠入潭中,竟似染碧一池水,手扶乱鬓,漫然笑道:“我说道向天争,不向人争,你听话倒是只听一半。”

  少年已将手中花环编完了,微微探身戴在仙人发顶,遂也面露笑容:“师父单说看不惯那两位真仙便是了。”

  藤花细瓣莹莹如白雪,落在鸦黑发上,却叫发冠卡住,少年“哎呀”一声,又道:“师父,将头发拆了,要不戴不好。”

  仙人竟不犹豫,抬手便抽了玉簪,半头青丝登时披落在肩,这时才念上一句:“没个正形儿。”

  口气中嗔怪都懒作,只是温和的纵容。

  一簇细小花团飘落下来,他随手拈住,簪在少年耳畔,前一句也耐心地答:“修道者倚仗天地万灵,取用造化神通,倘若恃天道而伤人道,有损天地之德,早晚叫雷劫打下来。”

  “哦,师父是在帮二位真仙积德。”

  少年身畔堆满了一路上摘的鲜嫩花朵,说着身子一歪,仰躺在师父膝上,两手还举在空中,灵巧地编织一只淡紫花环。

  仙人舒展腿脚,叫他躺得更舒服,口中叹道:“我该给你积积德。人之生死亦有数,花之开谢亦有数,仙人不入轮回,却不可不惜花。”

  “太拗口了——你喜欢这个,还是方才那个?”

  话间少年已将另一只花环编好,兴冲冲撑起身子,将两色藤花凑在一处比量,未料一阵风过,手上却没拿稳,淡紫的花环顿时飘落潭中。

  “啊……”少年懊恼地趴在岸边,伸手想够,花环却被水波推得更远了,“师父,帮帮忙!”

  “掉了就掉了,为师喜欢白色这个……”

  “你才说要惜花呢!”

  仙人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分明鞘中灵剑咫尺便有掀天覆地之能,这时却只挽起袍袖,赤足踏入水中,将那朵浮于潭心的紫云采回。

  “——师父!”

  “不准下来,水凉……”

  师徒二人的言笑声悠悠回荡,深山空谷,原该无人听闻,此间却有两人隔着记忆,与藏身在灌木密处的小孩儿打了个照面。

  “我们的空翠山主竟还有这副面孔……哎呀,瞧瞧你,眼都直了,虫子叮在鼻尖竟不知打。”

  木昧蹲在小孩儿身侧,抬头朝宁逊嘻嘻地坏笑。宁逊好端端叫他笑得难为情起来,只道:“这时的我,哪里见过神仙。”

  故此惊鸿一眼,便就认定了此生。

  “目中无尘,却有苍生,神仙可不就该是这副样子。”木昧道,“只叹如今越有能的,眼越往上看,真飞升了的,就更搞不懂在想什么,他元翠郎也只是冠出去个风流名声。”

  宁逊闻言轻笑:“那时候,他说的话,其实我也不懂。”

  只是望见他清逸行止,便为之震动而心折,听见他温言笑语,便自此妄想横生。

  小孩儿短暂的人生里,还多半是在不同的淤泥之间辗转流离,极少能越过堤岸,看见一线天光。由是他知道世上原来真有这般仙人,分水开山,腾云驾雾,执掌神通如同天公造化,俯身而笑时,却又那么……可亲。

  “你虽不像他,却被他教得不错。”木昧道,“除了犟一点儿,轴一点儿,老实了一点儿,倒还真也有那么一丝丝宗师风范了。”

  “你损我也便罢了,非得加句好话,叫人不知该不该领情。”宁逊无奈道。

  眼瞧木昧呵呵直乐,宁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次怎么不用灭绝炉了?”

  “已经没必要了。”

  “你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宁逊迟疑地问,心道木昧此遭不但并未恢复血肉,怎么连身高都仿佛没再增长……他原身便是如此体型么?

  记忆里青年个子却高,亦或者,是当时自己太小的缘故?

  魔修轻哼一声,装腔拿调地说:“你小子已经被我用完了,以后不再管你白吃白喝,收拾东西自谋生路去吧!”

  “……”宁逊道,“不走,我要和你去梦死城。”

  “才说你轴!”木昧作势要敲他,这会儿分明已能够轻松敲到,手却临空又放下。

  炉烟渐渐消散,四周景象融化作灰白雾气,二人并肩向外走去,木昧问道:“那——之后呢?你这过往仙缘淡泊,看着着实没什么门路,后来,你怎么进的凌苍派?”

  “此事又说来话长了……”宁逊回忆着,慢慢说道,“当年我记住了山主的样子,一路追寻,在凌苍脚下做了五年杂工,攒上些钱,就去买剑法学习,想着有朝一日通过入门选拔,先做个普通弟子。”

  “然而,直到已满十六岁,最后一次报名仍然落选,我以为山穷水尽,到头却因为会做的活多,叫杂役峰的管事长老看中,破格收了进去。”

  “哈,倒也传奇。”木昧道,“这下我算是懂啦,经历过这些波折,也难怪你执念如此深重。”

  宁逊道:“执念都已经解开,往后,我就再也不会为其所困。”

  “能从你嘴里听见这话,真是欣慰。”木昧笑道,却忽又话锋一转,“不过,如今你只是放下了对那段师徒情分的执着,我问你,元无雨在你眼里,是何等人物?”

  “这、自是……”

  “自是——无一处不英明,无一处不通透,连发脾气都自有道理的光辉人物?”

  心思被剖得太直白,反叫宁逊一愣:“可山主他……”

  “小宁,哪怕飞升上界的真仙,都未敢自称十全呢。”

  炉烟散尽之前,宁逊在一片模糊中听到木昧亦将随幻境一同飞远的声音,说的仿佛是一句:“等到哪天你发现他并非完人,才是真的再不会为其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