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15章

  “这儿是演武场,那边是兵器阁……”

  少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他的双眼黝黑纯澈,先时山台前远远一望,神姿颇为锐利,这时却不知怎么,表情只是呆呆的。

  务堂弟子伸出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宁师弟,在听吗?”

  “嗯。”少年直楞楞地说,“师兄,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从前在杂役峰,来这里修过屋顶。”

  “啊?哈……哈哈,是吗。”务堂弟子干笑两声,又压低声音叮嘱道,“宁师弟,如今你是山主的首座弟子,山主赠你新名,便是叫你从此告别凡尘往身,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我的新名……”

  “逊啊,这个字多好——逊志时敏,前有谢师兄木秀于林,山主却期望你珍重自身呢。”

  逊……什么?少年不识几个字,更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直觉却感到并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师父——他用口型,小心翼翼地唤出这两个字,连舌尖都觉得不甚真实,回忆中漠然的眼神、直白到即使是他也能理解的话语,却叫心中更多被懵懂的困惑包裹着。

  “师兄,我当时说错话了吗?”少年忽然问。

  “什么?”

  “就是……三天前。”

  那日他自控兽阵出来,精疲力尽地倒在山台上,是洞霄真人亲自将他送去休养,至今日终于被医堂放出来,由务堂弟子领着熟悉空翠山,已经过了三天。

  “哦!”务堂弟子恍然道,“你说那时候,掌门问你的时候,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那天他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务堂弟子露出一种隐晦而温和的表情,徐徐道:“往后可不能这么说了,山主正为谢师兄退隐之事伤神,你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不落次等——那次等的又是谁?”

  纵使心思迟钝如少年一般,这下也反应过来了,忙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想也是,你像块儿小石头。”务堂弟子便轻轻笑了,指着前方一条小径道,“顺着那条路,便是山主的洞府,我职责已毕,去拜见师父吧。”

  见少年一脸仍是呆样儿,他又忍不住提点一句:“提前想好该说什么。”

  “多谢师兄。”少年行了个板正的礼,清瘦身影便向着竹林深处的山阶而去,务堂弟子瞧见他仍裹着伤药的双臂,离开前心中默想:这么单薄的小孩儿,到底是怎么杀死五头夔兽的?

  “弟子宁逊,拜见师父。”

  用不甚真实的舌头说出这句话时,宁逊心想,其实他也是可以喜欢上这个名字的。因为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微微抬眼就能看见垂落的翠色衣摆,吐息之声也咫尺可闻,分明是最该清晰记住的时刻,他反而觉得头昏脑胀,全心浸泡在喜悦之中,竟连座上者略长的沉默都没注意到。

  “……嗯,起来吧。”

  手上一轻,敬师茶叫人接下,他忙跟着抬起头来,师父却并未喝茶,只狭起眼细细打量着他,目光中有些挑剔,还有些嫌弃,末了才幽幽啜了口茶,口中低喃,仿佛叹了声:“将就。”

  宁逊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起身,师父便又伸手向他一招:“过来,手给我。”

  “怎么杀的五头夔兽?”

  闻言,少年顿时两眼一亮,心道师父果然是在意的!他自知出身卑微,资质平庸,在家世、天赋上都绝难与旁人相比,因此打定主意,要靠武力——自己唯一能走的路,在众多候选者中竭力一争。

  各种艰辛不提,毕竟也奇迹般地做到了,然而那日师父的神情仿佛不甚合意……医堂窄床上,昏沉沉的日夜中,念头在心里惴惴良久,当下终于大石落地。

  微凉的手指搭在腕上,窗外竹的清阴落在袖间……师父的手好像笔直的玉,他觉出自己耳朵滚烫,生怕擂鼓似的脉声把那手指撞痛,正忸怩不安,腕上忽地一空。

  只听师父清冷声道:“强行突破境界,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危如累卵的筑基,你——急功到命都不想要了?”

  “什……”

  “好罢,我也不管那些夔兽是怎么杀的,从此往后,不许擅动灵力,问道堂的学牌给你了?”

  “给、给了……”

  “还回去。领荫堂学牌,你现在还没有问道的资格。”

  凡入门弟子,皆入问道堂学习入道结丹,而荫堂……那是凌苍派对外选拔苗子而开设的,传授基础道法的学堂,几乎等类于凡人幼子所进的蒙学。宁逊踌躇满志,才打定主意要不落人后,闻言顿时如遭霹雳,难以置信地问道。

  “为什么?”

  师父将茶盏放下,铛一声,响得震耳。这座上的仙人,容姿风度,分明与梦幻中别无二致,可他的眼神为何这么冰冷?

  那般审度的神情,说不上是哪儿不满意,倒像是哪儿都不满意。

  “天资不足还鲁莽冒进,如此,难成大事。”

  最终师父定了判词,向后倚住身子,只懒懒地向他一挥手,做出一个驱赶的手势。

  他仍如身置梦中,呆呆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来,回头说:“师父,抱歉,前日我冒犯了谢师兄,我没有小瞧他的意思。”

  师父不知听到没,却没再看他一眼。少年屏着口气,直走到双腿再也没气力,才抱起膝就地坐在石阶上,少顷,膝头落了两滴圆圆的湿痕。

  直至天色向晚,山风微有了些凉意,宁逊这才平复心情,揉揉紧绷的脸,起身向住处走去。

  首座弟子不须与寻常弟子同住静室,而是独有一间小院儿,设在空翠山深处,唯山主洞府前一条小路能够抵达。

  方才他任性乱走,早迷了方向,又转悠半天,才找到师父的洞府。宁逊不知是何心绪,经过时,没忍住放轻步子朝内张望了一眼。庭中花木茂盛,屋舍掩映其中,暗暗的看不分明。

  师父不在么?

  他想着,不由又往深里走了两步,却不留神踢到石子,发出细微的响声。

  少年的步伐顿时停住,身子紧绷,仿佛随时就要逃走——却忽听屋内传来一个惺忪的声音。

  “来了?”

  是师父。

  那比白日里缓和许多的口气一下子竟让他舍不得走了,片刻犹豫间,便听屋内师父又道。

  “动明,怎么还不点灯?”

  少年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大抵他沉默得太久,屋内人将窗户哗一下掀开,半带嗔怪道:“做什么不应……”

  话至一半,窗洞大敞,那双倦意迷蒙的眼在看到他的瞬间便清醒起来,师父有些尴尬地撇过头,再启口时,已复如常冷淡声调:“……睡迷糊了,你来做什么?”

  “看见师父没有点灯。”宁逊老老实实地说,可夜风怪异地转热,吹得他满脸发烧。

  “我自……此事用不上你,回去吧。”窗户“嗒”一声合上。

  “是。”纵使内中人已经不能看见,转身离去前,他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摸着黑七拐八拐,找到小屋时,已经繁星漫天。

  小院收拾得干净齐整,栽满花植,道旁两列灯台嵌着夜明珠,将一地碎石照得银白如月光。

  美景如幻,叫少年惊羡地睁大眼睛,心中想道:白日游览山上,未在哪处见过夜明珠呢……一念转回,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目光一黯,快步走进屋去。

  夜明珠柔和的光亮使室内景象也清晰能见,宁逊却将蜡烛点起来才觉得心安。

  屋内已经清理过,被褥用具整洁一新,残留下生活的痕迹却仍处处透露着先前住客的喜好和习惯。

  四顾陈设,分明无多装饰,窗前白瓷瓶里插的竹枝、书桌上一只小小的暗金熏炉,看似信手摆设,却处处透着一股清雅的巧韵,叫宁逊转了两圈,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攥着自己剑茧粗糙的手,连触碰都胆战心惊,草草洗漱后就合衣躺下。

  两臂伤口不得挤压,他只能平躺着,床榻分明宽敞,枕上幽幽的一股不知道什么香弥漫鼻端,却叫他比躺在医堂的窄床上时还要浑身别扭。

  少年静静想:今天……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其实,去荫堂也挺好。师父说得对,他这东拼西凑学出的野路子,还连剑都用不好呢。那天在控兽阵里,夔兽一口就把他的剑咬脱了手,尖锐牙齿陷在手臂中,痛得一身冷汗。周围有人叫他快退出去治伤,可是退出去,岂非就是认输?

  山主只收一个首座弟子,他几近放弃希望,却意外撞上了这个机会,如果错过,此生还能等到下次么?

  那时只觉得胸中骤然一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被咬住的右手在内掰住夔兽的獠牙,左手提着兽头,两处发狠,竟将那东西的脑袋直接撕裂开来。

  头晕乎乎的,那时他想的是可绝对不能输啊,身穿翠衣的仙人,无比温柔的顾盼……又撕开一只,腥臭的血溅了满头满脸,他用袖子随便一擦,向下一只走去。

  嗯……先时听说山主再收新徒,不会比谢动明次等,那他若比谢动明还强,必然更叫山主喜欢。

  下一只,下一只。手臂肌肉痉挛,近无知觉,旁地有人伸手拉他,还有人喊:“小孩儿,够了!”

  杀到第五只,他几乎站立不稳,几乎能在心里幻想,翠衣的仙人笑意盈盈,而他大声唤着——师父!

  “师父……”

  少年用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抱住自己,低声喃喃,全无睡意。

  竹叶的影子印在亮堂堂的窗纸上,他希望那是月亮,但也或许是夜明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