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在看书,看得百般焦虑,坐立难安。

  为什么来着?他一时记不清楚,只知道愈是急着看完,那些纸面上的字画愈是糊成一团,难以辨认。

  他紧张地捏着书页,却怎么也看不懂,正心急如焚,身后忽传来一个清凌声音。

  “看什么呢?”

  山风吹进一抹冷碧衣衫,像隔窗透进来的竹影儿,翠得近乎要凝出露水。

  “师父!”他忙站起身,侧身欲挡,然而来者行步轻疾,竟拦不住,霎眼便转至案前,一手提起书卷,将夹在其中的册子抖落出来,得意洋洋地笑道。

  “这点儿伎俩还想瞒过为师,让我看看,藏的什么闲书?”

  那册子在桌上摊开,小画上赫然两条人体叠着,臂腿交缠,几乎要拧成一股,宁逊沾眼便觉得头晕眼花,那人却竟先看文章,还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翠郎贴耳哄道……”

  “师父,别——”

  恳求余音未尽,念声已尴尬地顿住,宁逊面红耳赤,两手将册子一合,胡乱塞进抽屉,那人白皙面容亦染上飞霞,负手踱了两步,想往外走,却又在他身后停下,不甚自然地发出两声轻咳。

  “那个,都是编的。”

  宁逊哪敢看他,只是背着身,脑袋几乎要垂进地里:“弟子知道。”

  脚步欲去还休,踟蹰半晌,话声再响起时,竟又靠近了些:“你……喜欢这个?”

  他不及回答,倏而一阵山雨冷香自后覆来,清风又起,翠竹影儿映在腰侧,若即若离,也似厮磨。

  有人凑在耳畔低声问。

  “……乖乖?”

  宁逊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气味,叫人浑身燥热,大抵是窗户没关,吹入了歌楼宴乐的香风。宁逊呆坐片刻,隐约觉得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梦,然而梦醒无痕,却已不能捉摸。

  他转念想道,自个儿顶了天的妄念便是心魔,难道还能更大逆不道么?心下这才稍安,将鬓角湿汗一把揩去。

  幽都并无日夜更替,难以依靠天色分辨时辰,宁逊这一觉沉沉,却已睡得很饱,便起身整理衣衫,想出门去找木昧。

  手推上门扇的一刻,熟悉的禁制紫光浮现,这会儿倒没电闪雷鸣,只有“扑通”一声,魔修从天花板上掉下,叫一床恰没叠起的被褥接了个正着。

  ——这回他倒瞄准了软地。

  宁逊哑然:“已至此地,还怕我跑了不成?”

  瘦小魔修拖着袍子爬起来,嘿嘿道:“雷阵设在门外,宁同修,这次是保护你的。”

  宁逊权作好意消受,便见木昧霸着他的床,一时竟不下来,东摸西摸,掀开枕头又抖抖被子,不知在找什么。

  ……怎会不知在找什么。

  他好整以暇地抱起两臂,明知故问道:“可是摔掉了什么东西?”

  “唔唔,也没什么……非要说,其实摔掉了一点良心,小道还想捡回来呢。”魔修忸怩地说。

  宁逊轻笑一声,不多揶揄,只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算是,歇好了,咱们就走。”木昧道。

  二人来时从南门入,离开却要从东门出,宁逊甫一到来就窝在客栈,到头仍免不得要亲往幽都深处穿行一遭。

  木昧显然有了新的方向。宁逊不自觉略带些羡慕地想,无论何时,他总是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接下来去哪儿?”

  心念所至,话已脱口问出。

  木昧正踮脚趴在桌边,将剩下的半壶茶水倒干,闻言略显讶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呀,你终于也知道问了,我还以为你是叫人卖了都无所谓,正要领你去人市估价呢。”

  下山以来,宁逊抱着一颗自弃之心,先时答应同行,与其说是想要消除残念,实则却是出于对灭绝炉的忌惮更多,造成过数百杀伤的魔器,纵然其主立誓在前,也终究无法置若罔顾。

  ——只消盯住这魔器,别的并无所谓。他确是这么想过,然而心思是从何时渐渐复生的?或许是食物落入腹中时,或许是辽阔的景色映入眼中时,而今竟连好奇这等新鲜的情绪都生发出来了。

  宁逊不及探究那些细琐变化,口中已如流地对答道:“记得一本秘籍中是有句十六字箴言,‘以诚待人,尸骨无存,胡言妄语,百毒不侵’,若你不便开口,我也体谅。”

  “……噗!”

  自我修养并不到家的魔修一口茶水呛将出来,顿时咳得直不起腰,宁逊一边帮他顺气儿,一边善解人意地小声说:“你那教材没撕干净,我替你收拾了。”

  “你小子!”木昧气急败坏,十指屈成尖爪,要拿指甲挠花他的衣服。

  宁逊半跪下身,示意他攀到自己背上,轻声笑道:“我也丢了一点良心,有劳你替我看着。”

  “……宁同修,其实你人还蛮不错的。”

  勒着他的衣领走出两条巷,背后的魔修终于消了气。

  “所以,现在小道能问了么?”

  “什么?”

  “你这心魔,究竟是怎么成的。”

  宁逊的步履稳定依旧,沉默了片刻,才道:“其中因果,迟早会在残念中见到吧。”

  “见是会见,”木昧道,“我只觉得,或许你现在想说。”

  魔修顿了顿,大概是想忍,但没忍住多损那一句:“嘻……毕竟过了昨夜,你应该有些成长才是。”

  宁逊一时没答。

  灭绝炉令他被迫与这相识未久的魔修“敞开心扉”,眼下说与不说,其实都没什么意思,但他想了想,缓缓道。

  “我并不是空翠山主的第一个弟子。

  “山主最初的首座弟子叫谢动明,出身蓝溪名门,才貌双绝,有‘琉璃君’之称,后来他因伤退隐,山主这才将我收入门下。谢公子之事,是山主一生之痛,入门时我年少轻狂,不知自己相差甚远,还出言冒犯了他,自那时起,山主便对我不喜。”

  “你这性子,原来也会说话冒犯别人。”木昧乐道。

  “那时候……”宁逊微一出神,却没续住话头,只是低眉平和道,“都过去了。现在想来,是我自始便抱着水月空花的梦,或许……从入道起,便是错的。”

  说话间,二人转过街角,来到一处集市,路边摊贩叫卖,有各类花果小吃、零碎物件,亦有散发着幽幽魔气的符咒法宝、破烂秘籍,奇形怪状的魔修或披长袍,或大喇喇显露着怪异样貌,在摊子间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热闹喧嚷之态,与人间并无二致。

  宁逊既觉新奇,目光不由得多转了几圈,又听木昧在背后道:“魔修是背道之人,出门要做过街老鼠,说不准哪天就挨了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才如此纵情享乐?”

  “哈,也说不准是因为想纵情享乐,才做了魔修吧。”

  “你呢。”

  诡道修行,既以“魔”相称,便是罔顾天伦人法,无所顾忌,滥杀豪夺,或以种种阴损之举速增修为。

  宁逊心知灭绝炉所能绝不仅止于炼化残念,然而木昧手握法宝,不行杀伤,反从正邪罅隙中钻了条闻所未闻之路,仅靠自己这般“百年不遇”的“丹材”,修行之难,只怕更甚于渺渺仙途。

  如此想来,当真疑点颇多。

  他等着木昧说出第三种回答,未料魔修闻言反笑:“我看着像哪一个?人活一世,自然要痛快。”

  木昧接着说:“这里的所有人,未必有比你更加光明正直之辈,可绝不会有谁觉得自己入道是错。”

  “宁同修,万般际会所成的今日之你,与小道相会在此,皆是机缘啊。”

  宁逊莞尔道:“你心情不错,看来事情办得顺利。”

  木昧得意忘形,嘿嘿直笑:“小道夙愿有望得偿,全赖遇到你这个大宝贝。”

  “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东海,小道探得消息,近来海上风平,正是去梦死城的好时候。”

  “梦死城?”

  “呃……”魔修大抵这会儿才想起十六字箴言,有点儿后悔说得太多,忙又找补道,“不过这就是私事了,在路上,咱们便能将残念解完。宁同修,相逢一场,就当再陪小道同旅一程罢。”

  “……”

  “怎么?”

  “无事……”宁逊道,“我记得,我去过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