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市熙攘,食摊前客来客往,老板正低头揉面,眼前忽然一道影子罩下。

  “老板,一笼素包子。”

  “好嘞,二十文。”

  他应声抬眼,来客是个瘦削青年,前额的碎发有些长了,半遮一双略含忧色的眼,分明只是过目即忘的普通相貌,却因背上老大一个黑布包袱尤其引人注目。

  包袱细声细气地说:“我吃肉的。”

  “好,老板,那就两个素的,三个肉的。”青年顺从地改口,迎着老板瞪大的双眼,连忙又道,“这是我弟弟,他……身体不好。”

  老板这才发现系在青年身前的包袱结原来是两只皮包骨头的小手,一腔惊恐顿时化作怜惜,道:“好好,钱——给十五文就行了,留着给弟弟看病吧。”

  青年面露赧然,坚持如数放下铜钱,才背着弟弟离去,老板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又叹道:“都不容易啊。”

  ……

  宁逊步履如飞,闷头走出闹市,耳朵忽然叫人捏住,有人在脖颈后幽幽吹气。

  “那老板都说少给点了,花我的钱,你倒不心疼。”

  宁逊从怀中摸出个热腾腾的包子,往后一塞,道:“你我是修行之人,不似他们要靠钱币生活,何苦占这个便宜。”

  斗篷的帽檐蹭过耳际,包子随即被人叼了去,“包袱”不满地叫道:“这个是素的!”

  “……四个都给你,我吃一个。”

  “哼……”木昧嘴里咀嚼,含含糊糊地接着说,“小道凭本事得的便宜,为何不占。”

  “行了,”宁逊叹道,“是你说不可惹眼,还想更引人注意么。”

  原是今日早些时候,二人预备启程,木昧忽道:“宁同修,你与我这魔修同行,理应低调行事,可小道行走不便,万一惹人注目,这可如何是好。”

  其时宁逊一句“我替你雇车”正卡在喉咙里,便听他福至心灵道:“要不,你背我吧!”

  “嘿嘿,”木昧干笑两声,“随口一说的,谁成想你就答应了。”

  “你行走不便是实。”宁逊顿了顿,心想修士不常使用钱币,我以为你如此开口,是钱不够用了——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出来。

  话间木昧已两三口将包子吃净了,又伸着手从他怀里乱摸,宁逊挑了个肉馅的送到他手中,随口问道:“你修为不浅,为何没有辟谷?”

  木昧咬开面皮,香气四溢,却道:“这包子味道不错,你也趁热吃。”

  二人寻个僻静处,坐在树下分食。宁逊辟谷已久,奇异的是,食物入口,那味道却并不陌生,面皮绵软,素馅儿鲜香,从喉咙直至胃腹,漫开一种久违的甘暖。

  “宁同修,我问你,你辟谷又是为了什么?”

  宁逊未做他想便答道:“以气代食,不入五谷轮回,可以洗涤经脉,清爽神气,乃是养生之道。”

  他说完,才想起木昧身为魔修,讲究的却是随心所欲,只怕对这些经论不甚赞同,未料木昧听完只是“嗯”了一声,又问。

  “包子好吃么?”

  “好吃。”又是脱口而出后他才惊觉,“可……”

  “那还有什么可是。你现在身体虚弱,旅途劳累,多吃点东西,好得快。”

  方才还叫他背着,这会儿倒堂而皇之地说起“身体虚弱”来了,这家伙倒是会为享乐找借口。

  宁逊低头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这点分量对他而言实在称不上饱足,然而不知为何,食物落进腹中,心仿佛也落下了,竟感到一种难言的安定。

  半晌,他忽道:“自初辟谷,是为了磨砺意志。我修剑道,便须如磨剑一般,苦修此身。”

  “哈哈,我懂我懂,你们正道爱讲的——‘道常无欲’嘛。”

  宁逊却感到有些茫然,看着手中的包子,竟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下口。

  “好吃么?”

  怔然间,耳畔有人又问。

  “好吃。”

  “那还不吃,别浪费了。”木昧催促道。

  宁逊默默吃着包子,察觉到木昧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转眼无声询问,魔修便道。

  “虽然你不爱听这话,不过,宁同修,你确实不像你师父。”

  心上的腐肉已被剜空,便不会再一碰就流出毒液。宁逊闻言,只是垂下眼帘,淡淡笑了一声。

  木昧早吃完了,坐在树根上托着腮看他:“元翠郎的风流事迹,我这山里人都听过一箩筐,你却是这么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小道着实好奇,他怎么养的你。”

  “传言大多是编的,山主性情不羁,品行却从来端正,你可别拿那些当真。”宁逊道。

  “哦——”魔修又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那当年中洲花朝会上,他饮酒游园,醉颜酡红,指花曰‘不过如此’,竟叫群芳愧而自凋,也是假的?”

  “……这倒是略有耳闻。”

  师、元无雨还由此得了个“四界名花”的美誉,宁逊不敢说。

  “有回云京仙姬饮宴歌舞,中途满楼鲸烛无故而熄,他立于楼头拔剑一挥,剑光成屏,如同孔雀翠羽,照彻十日,也是假的?”

  “仿佛……也听说过。”

  那地方至今仍叫“翠屏楼”。

  “他与春梦花魁在画舫之上一见钟情,那夜江波如鸣琴……”

  “此事确为谣传!”

  一嗓子喊出来,将小个子魔修震得险些从树根上翻下去。“呃……”宁逊目光飘移,忙结结巴巴地捡起先前那话头道,“只因山主时常在外云游,洞霄真人对我教导良多,你说我……不像他的弟子,大概有这个原因。”

  “你们凌苍的掌门?”木昧奇道,“我怎么记着那位高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同修,你这不是颇受重视吗。”

  掌门只是爱屋及乌之心更多。宁逊心中苦笑,口中却道:“掌门真人爱惜晚辈,对同门弟子都多有关照。”

  木昧呵呵一笑。咒疤密布的脸藏在斗篷深处,仿佛挑了挑眉。

  “……你也觉得,我生心魔,是贪心不足,自寻烦恼?”

  “可别又钻牛角尖,人嘛,各有各的心结。不如说,你若不生心魔,小道却要头痛失了极品的丹材。”木昧话锋一转,“不过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啊,就是缺点儿见识。”

  这话却把宁逊说愣了,他曾身为天下第一剑宗的三峰首座,普天下的道经秘籍、内外功法,不说遍览,见识也绝非寻常修者可比,他虽自认无有所长,却唯独这一点,还能缺些什么?

  见他呆住,魔修诡秘地压低了声音:“待咱们到了幽都,小道带你长了见识,你便知道——”

  宁逊大惊失色:“我不看那种话本!”

  木昧原本就要前往幽都。

  先时宁逊昏着头乱走,无意中来到附近,受灭绝炉感应,这才被魔修捡到,因此休养几日后,木昧便带着他照旧上路。

  幽都鬼城,顾名思义,是魔修异人往来交易的城池,藏于大阴山深处,寻常人不能进入。宁逊一来不想接近这等鱼龙混杂之地,二来早年跟着师父抛头露脸,识得他相貌的人不在少数,只怕被魔修认出,又惹事端。

  “你上回跟着空翠山主出风头是什么时候?”木昧问道。

  宁逊想了想,答:“约莫……二十多年前。”

  “那你不还是个小萝卜头!”木昧搡了他一把,“自个儿去水边照照你现在的模样,这么多年了,谁还认得出来。”

  宁逊依言去溪边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两鬓风尘沾染,面带倦色,分明离开凌苍未满一月,憔悴容貌,竟直如老了十岁一般。

  自打少年时候拜入灵山,他的身体生长便缓慢下来,如多数修士一般,驻颜于青春年岁,谁料经此一番折腾,心力交瘁之际,肉身停滞的时间也流动起来,眼下这副模样,只怕师父见了,都要大吃一惊。

  或许又会嫌恶地撇开眼,训斥他“怎么弄成这般样子”……

  游鱼吐出一个水泡,涟漪惊破倒影,宁逊回过神来,如今掐断思绪也变得轻易了,他收敛心思,即刻便又想到。

  “几日前我躺在街边,潦倒更甚于今,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嘿嘿,小道自有识人之术。”木昧伸出一根细瘦手指,故弄玄虚地摇了摇。

  如此,第二个问题算是解决,至于第一个,总归木昧也没打算听他的意见。

  此时的宁逊,万事都无可无不可,任魔修主张着进入幽都也便罢了,只是秉性正直,终不愿混迹其中,便留在客栈,由木昧自去办事。

  调息已毕,左右无事可做,他起身向窗外看去,幽都永夜之中,灯辉灿烂的街道楼阁绵延无垠。魔修纵欲狂欢,这座鬼城幻景迷离,处处皆是穷奢极欲的金粉高楼,舞乐歌吹沸反盈天,大抵因幻术不须劳费金银,遥遥一望,竟比人间还热闹几分。

  光海斑斓,倒映入宁逊漆黑眼瞳,他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他生在茅屋荒野之间,此后半生,跟在那人身后时,仿佛也曾有繁华盛景掠眼而去,回头想来,却往往是与翠竹青山、冷瀑孤剑日夜消磨。

  而今脚下灯火粲连,如能给人飘浮空中的错觉,恍惚中此身似也化作无根之蓬,从此只能逐风而转……大千世界,虽无处安身,总是难免感到惶恐,可不再注视那个背影之后,眼中的风景真是辽阔。

  幽都虽无日夜,按照人间时辰,却也该将近子时。他趴在窗口,连灯都没吹,就不知不觉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门响。宁逊觉浅,一碰就破,醒来发觉烛火已熄,手边搁着个方正的布包。

  窗外明亮如昼,其实不须点灯也能看见,睡意一瞬褪净,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布包,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踌躇片刻,仍伸手去拆,只见一张纸条滑落,上头几个丑字:看不看随你。

  宁逊闭一闭眼,仿佛能听到谁叽叽窃笑,磨磨蹭蹭将那薄本子拈出来,睁一只眼飞瞥——封皮倒是干净,颇风雅地写了一行书名:暗浪鸣琴筑。

  宁逊手按着书皮定了定神,深感道心坚毅,又飞瞥一眼,心说这么文绉绉的书名,谅必是书生之流编造的酸文,看一眼倒也无妨……若是不看,却也不能说……毫无好奇。

  决心一下,信手从中翻开一页,也不知为何心虚,竟不敢点灯,便摸着黑模模糊糊地瞟,当头是“翠郎贴耳哄道,心肝儿乖乖……”心肝俱一咯噔,眼珠燎着似的往下跳,又见“雪臂蜂腰”“如酥似蜜”,慌不择路,却撞上“狂蝶采花”“津津有声”……

  宁逊蓬地将书一扣,只觉满眼金星直冒,两颊涨得发烧,深吸口气,将那书册望窗外一丢,手指便要往眼里插,触着滚烫的眼皮,却终于停住。

  半晌,他猛地拉起外衫蒙头一裹,在榻上摔成一颗虾子。

  可怜前半夜清静心绪尽给搅个无踪,只恐……还有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