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着他不读书了,并没能阻止一家人的对骂。

  场面一度失控,陈书华几度尝试劝架,都没有结果,几人压根听不进去话。

  就在这场家庭纠纷要转化为暴力斗殴时,宋清来了。

  宋清带着学生从泞山上的茶园回来,得知沈之洲和一干夫子造访学生家里,再一看天色,担心人走夜路或借住在学生家时出事,于是把两个孩子送到舅娘那儿,便朝着罗家村赶来了。

  罗家人或许没见过宋清,可他的名头是知道的,加上宋清比在场几人都要高,气场又大,便被宋清给震住了,好歹是找回了理智。

  “让你家罗兰去书院上学。”问清前因后果,宋清不管罗父罗母什么态度,直接甩下这么句话。

  “那不成!”罗母不敢说话了,罗父态度还是很强硬,“我们家这条件小宋老板也看见了,我跟他娘要下地,不说家里的牲口离不得人,就是他弟弟也还小,得有人看管着!”

  再看罗兰的弟弟罗小宝,有四五岁大,屋里闹了这么一通,还旁若无人地坐在一边吃花生。罗兰也才七岁多,哪里看管得了小孩儿?不过是推辞的借口罢了。

  陈书华被气到了,却不知道怎么说回去,最后愤愤起身去了院子里,想着眼不见心为净。但是没多久,又黑着脸色回来,像个阎王爷似的往椅子上一坐,一言不发。

  他家里世代行商,虽见过后宅的阴私,也见过商行的诡谲,却从未遇到过这场面。他形容不出心里的感受,只觉得像是不小心吞了一个苍蝇,咳不出咽不下。

  反观沈之洲,比这还一言难尽的场面他也见过不少,甚至曾经他也是其中的一员,此时尽管心情沉重,却不到陈书华这个地步。这样的事早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他要做的也正是改变。

  这会儿有宋清坐镇,到底安心不少。

  “罗兰去书院不只是读书的,放假了还能去厂里干活儿,干一天挣得不多,但也有三四十文。”见罗父软硬不吃,宋清遂半真半假道。

  “当真?”罗父还没说话,安静半晌的罗母先开口了,睁圆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又惊喜的模样。

  厂里工人一天的工钱在八十文到一百五十文不等,只不过人家不招收十三岁以下的小孩儿。要是罗兰能去厂里干活,虽然钱少,做的时间长了,攒起来可不就够她家小宝上学了?那也比在家里白吃白喝好多了。

  罗父也很心动,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儿,“这死哥儿是个白眼狼,他挣了钱怕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往家拿!”

  宋清却是不接这话,自顾自接着道:“这几日书院的宿舍打理出来了,要是家里有困难,书院可以酌情减免住宿费。像你家这个情况,应该能够申请免费住。”

  这话一出,罗父也瞪圆了眼睛瞧着宋清。吃住都不花家里的,还能往回拿钱,有这么好的事儿?不过他没有一口答应,等等看还有没有其他条件。

  “不过——”宋清拉长了调子,等一屋人都快等不及了,才终于说道:“可以申请免除住宿费的学生有限,要是过几日名额满了,罗兰怕是得交钱了。”

  交钱?那不行!

  罗父急急道:“他哥都给他交了学费了,就是不想读书他也要去!敢不去我打断他的腿!”

  沈之洲不清楚宋清为什么这么说,不过他作为书院夫子,自然知道书院没有这回事儿。不过听起来确实可行,回去了可以召集诸位夫子说说这事。

  “只是我们书院都上课一个多月时间了,不知道你家罗兰跟不跟得上......”

  不等沈之洲夫唱夫随完,边上的罗大栓赶忙道:“罗兰聪明,努努力指定能赶得上!”

  生怕沈之洲和宋清后悔、这个便宜就占不到似的,罗父也在一旁帮腔:“今儿就让罗兰跟着夫子们去学校,落下多少赶紧补回来——他娘,快去给罗兰收拾几身衣服!”

  书院提不提供笔墨纸砚他不知清楚,只要几人不提,他也假装不知道。

  罗母高高兴兴应了一声,赶忙拉着罗兰去屋里收拾衣物了。

  一屋人都开心了,唯独罗大栓他媳妇儿例外。

  把孩子放在罗大栓怀里,他媳妇去院里拉来一个凳子,坐在门口,暗自翻了个白眼,“我听说书院学生要学到二十五岁,这个远了咱不说,就说罗兰嫁人之前,难道学费都要我家出了?”

  这次罗大栓给罗兰交学费,要不是开学那日罗兰哭了一场,她还不知情哩!掏出去的银子没办法了,但是以后若还打她口袋的主意,想都别想!过几年她儿子要上学,以后还要盖房娶媳妇儿,样样都要钱。

  “做什么?别扒拉我!”罗大栓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当着夫子的面说这话,等人走后再谈,被她把手拍开了。

  再看罗父,占到了外人便宜,还想占儿子便宜,假装没听到,乐呵呵去屋里催促娘儿俩。

  沈之洲看看宋清,见他没有再帮忙的意思,想了想,回道:“我们书院每年都有考核,考得好的学生可以减免学费。”

  停顿一下,沈之洲接着说:“估计还会奖励些银钱,具体的规章还没敲定。”

  罗大栓媳妇见沈之洲没有糊弄她,反而有些不自在,随便撂下一句话就回家了。

  很快,罗兰的包袱就收好了,也没多少东西,小小一包,估计只装了一两件衣裳。

  不过这时候正天热,穿不了多少。沈之洲急着今日把罗兰带走,也是怕几人离开之后,罗父罗母回过味儿来,反悔了不说恐怕还要打罗兰一顿,毕竟今天罗兰可是让他们在外人面前“丢人”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三人带着罗兰回到书院,和管学生住宿的乔雪儿一起将人安顿好,才各自搭了三轮车回家。

  年前乔雪儿和高嘉豪成了亲,书院建好好后,夫妻俩都来应聘。照理说乔雪儿也要教学生的,可女孩儿小哥儿的住处实在缺人管着,乔雪儿便毛遂自荐了,和她一起的,还有杨夫子的夫人。

  乔雪儿性子好,责任心强,就是晚间休息了,有学生来问问题,也是耐着性子讲解;碰上她也不会的,也不会好面子,只让学生们第二日去问其他夫子。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以前杨夫子白日教学生,杨夫人白日除了缝补衣裳就没事儿干了。可衣裳也不是成天破,缝补完了终日无所事事。现在和乔雪儿管学生宿舍,即便身体不大好,瞧着这么多孩子进进出出,人也有了精神。

  书院是上五日休两日,有些学生是千里迢迢来求学的,休沐日回不了家,杨夫人和乔雪儿便一人看一天。

  不过明日可不是放假的时候。

  翌日午休时间,昨日的诸位夫子又聚集在休息处。相较于昨日的义愤填膺,今日都沉默不少,一个个兴致不算高昂。而且还多了一个宋清在里面。

  见状,沈之洲和陈书华先开口,向众人讲述了昨日的遭遇。

  有了这个开头,其他夫子也打开了话头,陆陆续续讲起各自的家访经历。

  齐念那位总是迟到的学生,因为前些年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家里把地都差不多卖完了,双亲只好起早贪黑去厂里做工。但那学生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几个弟弟妹妹,还有个年过半百的阿爷。

  因着要上学,又不想让父母太辛苦,学生早上摸黑起来,先去溪边挑几担水,把家里水缸灌满。因着人小,一次挑不动一满担,就要往溪边多跑几趟。

  水缸满了,时候也不早了,一路跑着去书院,还是免不了迟到。下午放学回家,就要和阿爷一起烧饭、带弟弟妹妹,总也没时间做夫子留的作业。

  吴为那位学生是甲班的,十六七岁,可见之前是上过学的。

  昨日吴为和他一道回家,才知道他家里只有他和寡母两个人,条件也很艰难。

  母子两人是五六年前逃难来的矩州,之前家里有点资产,往上数三代都是秀才。一家人把希望放在学生身上,指望着他考个举人回来。

  可惜后来回纥军队入侵,只有母子两人逃了出来。在矩州安顿下来,官府给分了一块熟田一块宅田,还有荒地若干。

  为了让这学生继续上学,完成父辈遗志,寡母把剩下所有钱财攒起来,连几块地也舍不得买,全靠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开荒。起初握锄头的姿势不对,每每打的手心全是血泡,一天下来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

  祸不单行,荒地开垦出来还没种上几年,前些日子寡母晕在地里,磕到了脑袋,伤得床也下不来。若不是儿子说要在家里照顾她,她是决计舍不得花钱请邻居照看自己的。

  学生虽然来了学校,怕寡母惦记着地里庄稼,伤好了就往地里去。于是上学前放学后都扛着锄头先去一趟地里,能干多少活儿是多少。

  寡母只当他同以前一样,早早去书院里温书,下学了也留在书院请教问题。若不是昨日吴为去了一趟家里,她还不知道儿子背着他做了这些事儿,听到儿子课上打瞌睡,真是又气又心疼。

  昨日其他夫子也去家访了,学生家里基本上都很艰难。

  越往下说,一群夫子心里越不是滋味。有些夫子求学时也有过难处,如今更是感同身受,一个个真差不多是见着了多年前的自己。

  如若当年有人伸出援手,这条路怕不会这么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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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下一章就能完结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