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刚过,七月的太阳过了最晒人的时候,但气温还是不低。

  崎岖的小路上走来三个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大人。

  两个大人已经大汗淋漓,小孩好像不知疲累似的,一蹦一跳走得飞快,走出一段距离,又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两人。

  “罗满你慢点,别摔了。”沈之洲以前没少走山路,只是几年没走有些生疏了。不过和从没走过山路的陈书华比起来,还是轻松不少。

  “我熟悉路,摔不了!”罗满脸上是健康的红晕,龇着牙瞧着后面的两位夫子。早晨去上学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走得比现在快多了。

  三人走了一段路,前面现出一条小河来。小河虽然宽阔,但是水浅,得下暴雨时才会涨起来。小河里有几块巨石,从河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

  罗满麻溜地跳上第一块石头,“夫子你们跟在我后面!这个石头有些是活动的,踩上去会摔!”说罢,转头就蹦蹦跳跳往前去了。

  沈之洲跟上,小心翼翼地也过了河。

  等到了河对岸才发现,陈书华还在河水中央,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掉。

  见证,罗满捡了根棍子,三两下蹦回去,“陈夫子你拽着棍子,我牵你过去。”

  六七岁的男孩不算高,要是拉着陈书华,恐怕不好走。

  陈书华握上木棍,高高提起的心才略微放下来,双腿也不再发软了。小河虽然不深,要是踩滑了,可得吓一跳。

  “这路可真难走!”过了河,一直闷头赶路的陈书华抹了把汗,没忍住感叹一句。

  “空手过河还算轻松的哩!”罗满一听这话,当即挺起小胸脯,满脸骄傲自豪之色,“去年我跟我阿爹去县里卖豆子,背着满满一竹筐,走到县城我都没摔倒过!”

  修建水泥路时,只在县镇之间修通了,像白溪村那样直接修通城里的是少数。这些村落去镇上要快一点,但有些村民还是想绕个路去县里,一斤粮食能多卖一两文。

  罗满又走到前面带路,高高兴兴地说:“阿爹说了,等我攒够钱,今年沈夫子把书院修好,就送我来上学!”

  沈之洲和陈书华看着罗满那个旧衣服拼接的书袋,皆沉默不语。

  罗满家未必买不起书袋,只是穷怕了,再想想以前读书人要花这么多钱,便能省则省。

  “你字写得好,一会儿看见你阿爹,夫子指定要炫耀炫耀的。”沈之洲道。

  惊喜又腼腆地瞧了瞧沈之洲,罗满嘿嘿笑几声,脚下的步子更加轻快了。

  沈之洲和陈书华此行的目的并不是罗满,而是和罗满同村的一个小哥儿。

  陈书华作为书院的监院,开学伊始就在核对账目,发现有个小哥儿教了学费,领了书院发的教材,却没去书院报道。

  忙完一应事宜,听说今日夫子们要家访,就报给了沈之洲,才有了这一趟。因着和小哥儿同村的只有罗满,便让人带带路。

  赶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三人总算是到了罗家村。

  因为今日放学早,罗满两位爹还在上工,他家大门还落着锁,罗满就领着两人去了小哥儿家。

  才走到一户人家院子外,罗满就扯着嗓子朝里面喊道:“罗兰!沈夫子和陈夫子来找你了!”

  村里好些人家都是青砖白瓦房,前面带着个干净的大院子,罗兰家的房子却很破旧,小院儿里还有没铲干净的牲口粪便。

  来的路上罗满已经说过罗兰家的情况。

  罗兰父母做事不勤快,老想着偷奸打滑,在哪里上工都上不长久,今年彻底不出去了,靠着家里几亩地过日子。左右有高产粮种也饿不死人。

  反正村里人都不爱和他家来往。

  屋里走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哥儿,小哥儿手上还有没擦干的水渍,这就是罗兰了。

  罗兰局促地擦擦手,怯怯道:“夫、夫子,快请进屋坐。”

  进了屋,却没比院子里好多少。靠墙的桌上放满了锅碗瓢盆,就连地上也有。

  屋子中间放了个水盆,里面是洗了一半的衣物,两只老母鸡悠哉游哉地晃悠着,时不时从木盆里喝点水。

  罗兰面上黝黑,但看得出来是干净的,头发也梳得规整。只是好像很紧张窘迫,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在衣服上擦。

  “罗兰你又给你弟弟洗尿布啊?”罗满跟着进了屋,问了一句,却是司空见惯的语气。

  谁知这话一出,罗兰眼眶里立刻蓄满泪水。

  不过泪水终究没掉下来。他把老母鸡赶出去,费力地把木盆端到墙角,找来块干净帕子,擦了擦椅子,“夫子,你们快请坐。”

  沈之洲顺势坐下,放缓声音道:“你别害怕。我跟陈夫子今天来找你,是因为你交了学费却没去上学,怎么了?”

  “我……”

  “罗兰!你是不是又没喂猪?就知道吃,老子今天非得打死你!”

  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罗兰来不及回答,赶忙跑出去,“我中午喂过了!”

  “你喂过了猪怎么还打圈?死哥儿还学会骗你老子了!”

  眼见着罗父正在寻摸趁手的家伙,沈之洲和陈书华出去拦住了人。

  见两人穿着不似农家汉,罗父不敢造次,忙请人进屋里坐,不忘朝罗兰挥挥巴掌,“还不去你哥那儿讨些茶叶来!”

  罗兰看看两位夫子,最终还是扭头跑出了院门。

  在屋里坐定,罗父讪笑道:“两位夫子可是有什么事儿?”

  两人又将方才的话说一遍。

  罗父深咳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用满是黄泥的鞋往上一搓,地上只留下一道黑糊糊的印记,“害,别提了,罗兰他哥给她报了名,这死哥儿又不想去了!我瞧着那书都拿回来了,过几年给他弟弟用。”

  顿了顿,罗父试探道:“到时候他弟弟不要书,学费能少点儿吧?”

  沈之洲陈书华大概能猜到些东西了。估摸着罗兰不想读书是假,得不到书读是真。

  两人对视一眼,“是罗兰不想去书院了吗?他亲口说的?”

  “自然是他自己说的——不信两位夫子问问他!”罗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语罢直接出了屋,站在门口唤罗兰回来。

  没一会儿,罗兰端着一碗土茶叶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妇人,妇人怀里抱着的小男孩嘴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鸡蛋羹。

  狭小的屋子一下挤了很多,本就算不上亮堂,这会儿又黑了一个度。

  “两位是书院的夫子?”罗母脸上堆起热切的笑来,将小男孩放在二人面前的地上,“正好了,我家小宝过两年就能去书院!”

  沈之洲和陈书华说了来意,罗母面上的热切淡了点,但很快又笑开了,“罗兰笨得很,指定学不好的。夫子瞧瞧我家小宝,聪明着哩!”

  见二人避而不谈,罗父一掌拍在罗兰背上,将人往前攘了攘,“罗兰不爱读书,可别浪费学费了!”

  罗兰弓着背低着头,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一抬头看见沈之洲鼓励的眼神,张张嘴立马被罗母警告地看了一眼,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嗫嚅道:“我,我不爱,不爱读书。”说完又低下头,不敢看两位夫子的眼睛,蓄了好久的眼泪刷一下滚落下来,透过鞋上的破洞,砸在瘦骨嶙峋的脚背上。

  看见罗兰这模样,罗父火气腾一下上来了,抄起立在门后的木条挥过去,“是老子逼你说的?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还敢在外人面前丢老子的脸!”

  沈之洲眼疾手快把罗兰拉到自己怀里,一个没注意胳膊上挨了一下。陈书华赶忙站起身拦住罗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打孩子!”

  罗父看见自己打到沈之洲,顿时心虚不已,虽没再动手,还是扯着大嗓门骂骂咧咧。

  “罗大哥来了罗大哥来了!”罗满见势不对,早早跑去地里把罗兰大哥叫来了。

  罗兰大哥应该不到二十岁,看起来却是将近三十岁的样貌,把锄头放在院里,进屋和罗父理论起来。

  “我都给小兰交了学费,人家夫子也来了,让小兰去认两个字怎么啦?”

  “认两个字?那小宝怎么办?我跟你爹这么大年纪了,只供得起小宝!”罗母不依,双手叉着腰尖声道。

  “老子给他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花老子银子读书?呸!没门儿!”

  “都说了我出钱我出钱!我供小兰读书!等过两年小宝上学的学费也是我出!”罗兰哥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梗着脖颈吼。

  “罗大栓你能耐了?”

  这边动静太大,罗大栓媳妇儿抱着孩子过来,刚到院子里就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怒不可遏,“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多挣两个子儿?你儿子连一整个鸡蛋都要分一口给他小叔!你弟弟去读书,你儿子以后去要饭!你可真行啊罗大栓!”

  罗大栓还没来得及说话,罗母先不高兴了,“小宝吃你一口鸡蛋怎么了?小宝体格不好,做侄子的不该让着点?”

  罗兰上学的事情还没解决,一家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插不上话,沈之洲只好拉着罗兰,像哄崽崽一样轻拍着他的背。

  “没钱我会去挣!”罗大栓大吼一声,吵吵嚷嚷的几人被吓了一跳,“等厂里开工了我就回去,工钱不会少!”

  厂里刚做完一批货,正是空档的时候,罗大栓才在家呆了几天,打理打理田地。过一阵厂里就要动工,赶在商队回来之前备好下一批货。

  然而仅仅顿了几息时间,一家人又吵起来,只不过这次一致把矛头对准了罗大栓。

  “我不读书了!”一直在沈之洲怀里小声掉眼泪的罗兰,忽然大哭起来,“我不读书了!我不爱读书!别骂我哥!我不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