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十八年春二月,温泉庄子的稻子终于可以收成。因为种得少,且伺候得精细,肥水也施用得适时适量,竟是达到亩产九石。

  值得一提的是,宋清在京郊农户的田间找到一个品种的水稻,虽然产量很低,但是抗寒性极强,比早先种在温泉庄子的还要有耐性,此前都没有见过,姑且称之为寒稻。

  有了寒稻,如果运气好的话,经过育种、选择、试验等步骤,或许能培育出高产、抗寒的优质水稻,再想法子解除水稻的春化作用,那么大平朝南方一年四季都能种植,北部也能推广开来,大米价格就不会一直居高不下了。

  于是宋清收了近千斤稻种,打算全带回泞阳县,为不知耗时多久的育种工作做准备。

  开春矩州商队来京城的时候,顺道运来一些简单作物的种子,宋清指导皇家农庄的农户种下地,一家人才得以离开京城。

  是日,客栈内。

  “沈状元可想好了?确定要走那处了?”魏静之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捻着一颗黑棋,优哉游哉地看着沈之洲。

  沈之洲拧着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落子,又开始动摇了,悬着手不知是不是该悔棋。

  “老夫再让沈状元一子?”

  “魏大人,该下楼吃早食了。”

  就在沈之洲摇摆不定的时候,宋清从敞着的大门进来了,一看屋内的碾压局,心下好笑。

  回宁阳县的路上无聊,魏静之便抓着不会下棋的人教,沈之洲和宋清不说了,连两个小的都被押着学了点。

  后来夫夫俩勉强学会了,魏静之才放过两小只。不过苦了沈之洲,每日刚起床,才洗漱完,魏静之就要将他拉过来,二话不说开始下棋。

  宋清一来,沈之洲好似看到了救星,赶忙拉着人坐在自己身边,指指让他苦思冥想的那颗棋子,“你快帮我看看,要不要悔棋?”

  “落子无悔。魏大人这是教我家夫郎什么了?”摇摇头,宋清握住沈之洲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见那颗棋子真落定了,魏静之也不逗人了,哼笑着又落一子,“观棋不语真君子,小宋老板怎么学的棋?”

  宋清接过沈之洲的棋子,很快落下一子,“改明儿让阮征陪魏大人下几局。”

  魏静之吹吹胡子,并不想和毛头小子对弈。

  那小子没心眼,下棋向来乱下一气、毫无章法,你给他设套他也看不懂,有套就钻。看不清他的思路,有时候让他误打误撞,还能被他赢一棋半子的。

  不好玩,还是看沈状元愁眉苦脸的模样有意思。

  将夫夫俩杀得片甲不留,魏静之这才通体舒泰,溜溜哒哒去大堂吃早食。

  先前吴为自荐时,原来是提前知道陈书华接了沈之洲的聘书,一想他自诩世家大族出身,这时候不能落人一步,接到沈之洲的告知书也没能动摇他的决定,毅然决然跟着来了矩州。

  被魏静之一带,两人空闲时候也凑在一起博弈,因着即将共事的缘故,面上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手下设局却是半点不留情面,你吃我一棋我就要吃你半子,谁都不肯做棋差一着的那个。

  宋清和沈之洲去两人房里知会一声,并未多加逗留,也下楼吃早食了。这两人下棋可谓针尖对麦芒,一盘棋没结束是不会挪窝的,不过两人都有分寸,没耽误过出发时候。

  一走进大堂,还没见着人,崽崽欢快的笑声先传入两人耳中。

  一大早,夫夫俩还没起床,阮征和赵靖两堂兄弟,就去提溜走了两小只,这会儿已经去街上玩了一圈,买了许多吃的玩的回来。

  “爹!阿爹!吃糖葫芦!”崽崽看见走来的两个爹,立刻兴奋地高举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一旁的阮征阻止不及,只好心虚地捏捏崽崽头上的羊角包,崽崽还以为是逗她玩,咧着嘴回头朝人笑。

  看到阮征又大清早给崽崽买甜食吃,沈之洲顺手接过来拿在手里——他都不能吃这么勤快,没道理他的崽能随心所欲地吃,没收。

  “阿爹瞧瞧崽崽吃饱了没有!”说着,意欲伸手摸摸崽崽的肚子。

  崽崽月牙眼弯弯,两只小手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饱饱哒!”

  闻言,宋清朝阮征看去。

  阮征底气不足地摸摸鼻尖,“吃了半碗酒酿圆子,还、还有一个苏麻包子,也没多少......”

  说到后面逐渐消了音,这点东西还不够他塞牙缝,崽崽这么小只,会不会吃太多了?那粥碗和包子这么小一个,应当不算多吧?心里没底,眨眨眼看看一边的赵靖。

  赵靖底下虽然也有很多弟弟妹妹,跟崽崽差不多大的也有,但是关系都算不得亲近,对崽崽的饭量也拿不准。不过看宋清脸色,应当没问题,于是岔开说道:“倒是小川,和崽崽吃的分量差不多,不知是不是不爱吃?”

  赵靖跟阮征差不多年纪,不过相较之下更稳重自持,一副温润模样,一瞧就觉得靠谱。

  去岁赵靖赈灾时表现还算不错,眼看着龙颜大悦,京里瞬间人心浮动起来,僵持了几年的局面似乎也被打破了。几番小动作下去,几方人马穷追不舍,局势逐渐水深火热起来。

  叫人意外的是,年初崇安帝突然下旨,让太子赵靖随宋清历练学习,并协助沈之洲开办书院。这圣旨下得没头没尾,让本就不甚清晰的局面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状元常有,六元却是崇安年间的第一个,沈状元勉强算得上新贵。可这与他夫君有何干系?打听不到消息,小动作频繁的各方人马立即收手,都不想在崇安帝态度大转变的时候做出头鸟。

  不等众人琢磨清楚,赵靖已经随着宋清一家离京了,还跟着个偷摸跑出去的护国公世子。

  “没事,”宋清摸摸陆行川的脑袋,“小川早食吃得少,一会儿路上再吃点其他的。”

  陆行川向来有什么吃什么,不过留心观察就看得出一些习惯喜好。说来是个安静的小男孩,嘴却没有崽崽好,得精细养着。

  说话的功夫,在楼上下棋的陈书华吴为两人下来了,一人面带春风,一人面沉如水,战况如何一目了然。

  沈之洲放开崽崽被他弄得松散开的羊角包,嘱咐道:“再有几个时辰就到泞阳县了,别乱跑,我们先去吃早食。”一行人落脚的客栈正是泞阳县以北的泞阴县,因为昨日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索性修整一夜再回去。

  因为之前给崽崽扎头发的不是宋清就是陆行川,沈之洲全没有机会做这事儿。今天早上还是阮征心血来潮给扎的羊角包,虽然一高一低极不对称,却也比现在乱糟糟的一团好很多。

  毫不知情的崽崽兴奋地伸手够羊角包,傻乎乎一摸,“咦?”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见状,沈之洲不管宋清揶揄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离开,溜去和魏大人一桌去。宋清无奈,怕一会儿崽崽回过神来要哭,迅速上手扎了个更工整的羊角包,为她阿爹挽回些许颜面。

  等他坐到沈之洲身旁时,沈之洲给他递了个宝包子,趁机悄声道:“小宋老板羊角包扎得挺好啊!”

  “喜欢啊?明早给沈夫子也扎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厚此薄彼。”

  沈之洲递包子的手被抓住捏了捏,听着耳边的耳语,见同桌的魏大人和陈书华俩人没注意到这边动静,佯怒瞪了宋清一眼,心里却受用得很,隐秘地开心一下。

  到达泞阳县的时候,正好刚过饭点。

  这几年时间,泞阳县已经发展起来,甩开隔壁泞阴县一大截,夸张点说,连矩州也比不上泞阳县如今的光景。故而一进城,远道而来的众人都稀奇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年前连赋税都交不齐的地方。

  想着一路舟马劳顿,宋清先带人去了夫子食肆,打算吃了午食再送人去住处。

  孙淑一过完年就回到泞阳县任上,已经提前安排好住处。宋清让店小二去衙门传话,众人吃完饭时,已经来了一队衙役,后面跟着叫来拉行李的三轮车。

  带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黄正义,如今他已经坐到衙门的班头了,手底下也管着几个人,一瞧见宋清,当即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宋哥!”喊完不免有些后悔,这沈夫子已经是状元郎了,他是不是应该先行礼?

  “好小子!不忙着叙旧,先把京城来的几位夫子送去住处,可别怠慢了!”宋清见着黄正义也很高兴,一抬手搭在黄正义肩上,这小子之前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有能力有胆量,为人又仗义。

  见宋清还是一副熟稔的样子没变过,黄正义放下心来,挥手招呼兄弟们,“快请夫子们下榻,宋哥说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万不能怠慢了!”

  “好嘞!”衙役认了夫子,手脚麻利地帮着装卸行李,各个脸上都是喜悦之色。

  可不得高兴嘛,他们可早就听说了,这些夫子都是沈夫子请来的,往后就是自家孩子的夫子!于是人人动作都仔细着,对各位夫子也尊敬有加,热情得不得了。

  “这些是沈夫子和各位夫子的书,正义你找个人帮我们送去书斋。”孙淑一没来,大约是有事耽搁了,夫夫俩就得分头送送各位夫子,再认认门。

  那些书直装了满满两大车,有些是魏大人和同行的夫子给书斋的,但很大一部分都是沈之洲厚着脸皮向各位翰林官员借来,再夜以继日手抄的,再珍贵不过了。

  说来要不是崇安帝多留了一家人几个月,沈之洲还不能抄到这么多书呢,也算是因祸得福。

  黄正义一看两大车书箱,脸上笑得更灿烂了,拍着胸脯打包票,“宋哥你放心,我亲自送去!”说完不等宋清再说别的,张罗着车夫,在前面带头往敬松斋去了。

  宋清看着远走的马车尾,摇摇头,转而问陆行川:“小川还记得舅婆的铺子......”

  “啊!夫子!”

  “夫子真的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一帮半大孩子乌拉拉跑来,远远瞧见人群中的两位夫子,就惊喜地嚷嚷起来。于是过往的行人听见这动静,纷纷停下脚步,围在食肆前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有胆量大的路人,还高声招呼了夫夫俩几声,夫夫俩也都一一回应,场面一时好不热闹和谐。围观的诸位夫子,继京城认识到两人在学子中的声望之后,在泞阳县又认识到了平常百姓对两人的亲近,都啧啧称奇。

  齐念不解,寻到一位面上喜气洋洋的汉子,询问道:“诸位同沈状元夫夫相识?”

  那汉子摆摆手,“哪儿能啊!我们认识小宋老板,小宋老板可不认识我们!”

  边上一位婶子打量齐念几眼,尊敬道:“你是京城来的夫子吧?夫子怕是不知道,前几年咱这儿可不是这副模样,穷得哟,连饭都吃不上!”

  可不止是吃不上饭,好些人家走投无路,卖儿卖女的都多了去了。家里吃饭的嘴多,地里收成不好,来钱的活儿也少,除了卖孩子换米吃,一大家子很难有活路。

  这个齐念倒是能想象,若是百姓都吃得饱饭,这地方也不会沦为流放之地了。

  “还是多亏了小宋老板和孙县令,给我们泞阳县修路,让我们去换粮种!”

  “要说修路,咱县里的富贵老爷们也有功劳哩!”边上有人有不同意见,打断那位婶子补充一句。

  这说得齐念更好奇了,历来只见富商压榨百姓的,怎的泞阳县百姓还感激着富商?

  “哎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婶子显然是宋清的“迷婶”,并没有详细唠唠富商老爷的欲望,对宋清的事迹更有倾诉欲,竖着大拇指道:“小宋老板的粮种啊,是这个!现在咱县里家家户户都吃得起大米饭了!”

  先前说话的汉子也高兴,瞅空儿道:“夫子瞧见小宋老板家的丫头没?当年沈夫子要在衙门教学生,小丫头还不会走路,小宋老板教县里人种地的时候,都是背着小丫头去的!”

  “那可不!”另外一位婶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插嘴,“有一回小丫头的奶洒了,中午饿得直哭,那可怜的哟!还好我大孙子还没断奶,我儿媳妇儿给小宋老板家丫头喂了奶哩!”

  这话一出,周围没听过这事儿的百姓,纷纷围着这位婶子问东问西,对漏掉的小宋老板事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问完又是一片感慨。

  一时间没人搭理齐念了,齐念一转身,又凑到几位夫子身边,倒豆子一样将刚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儿说出来了。

  几位夫子对夫夫俩如何敬佩暂且不表,且说宋清这边。

  胡律带头围着刚回来的两位夫子,和夫子说了没几句话,立马转移目标,蹲下身拉着崽崽的小手,“崽崽!还记得小虎哥不?”

  自从有了胡律这个学名,他就不让别人叫他小虎了,就是小豆子也不行——虽然小豆子也不会说话。不过崽崽是例外!

  “嗯......”崽崽摸着自己的羊角辫,抬头看她爹求助,显然已经不记得了。

  有如晴天霹雳,胡律着急道:“我是小虎哥啊崽崽,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我呢我呢,崽崽记得我不?我是阿哥!”

  “我是小山哥!”

  “我是落落姐姐啊崽崽!”

  “别慌别慌!不要吓到崽崽!”在场面即将失控的时候,江届远十分稳重地拉住几人,拉开胡律,还给小矮个崽崽一片宽阔天空。

  然而只一息时间,江届远取代胡律蹲在崽崽面前,拉住崽崽的小手,一本正经道:“崽崽肯定还记得麦麦哥吧?麦麦哥给崽崽念过书!”

  才安静下来的几位哥哥姐姐不答应了,纷纷蹲过来围着崽崽,试图找回曾经的美好记忆。

  崽崽一下见到这么多人,不知所措地找她两位爹,只见她阿爹已经笑倒在爹身上了,完全没有给她解围的意思;再看看小川果果,已经被突然出现的哥哥姐姐挤到外面去了。于是崽崽只好为难地站在中间,挨着叫新哥哥姐姐,一个不能落下。

  笑够了,沈之洲趴在宋清肩头,“崽崽胆子真大!”

  “对,随你。”宋清失笑,光明正大地拉着沈之洲的手捏捏。

  回了泞阳县,夫夫俩仿佛撕下了最后一层伪装,这么多人看着呢,已经开始手牵手了。先前在几位夫子面前,不好坏了风气,当真忍了一路了。

  然而再看一旁的夫子们,全然没有异样表情。沈状元夫夫俩平日就很腻歪,有些不拘小节,一行人全然没看出两人的克制,对这个场面早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

  一圈哥哥姐姐认下来,崽崽已经懵了。好在下一波令人难以抵挡的热情袭来之前,一双大手把她从人堆里提溜起来。

  阮征把傻乎乎的崽崽抱在怀里,笑着问新来的一帮小孩:“你们是沈夫子的学生?”

  见一帮半大孩子仰头看着阮征,宋清适时出来介绍,“这位是阮征哥,那位是赵靖哥。小虎——”在胡律抗议的眼神投来之前,宋清堪堪改口,“胡律你们几个,先领着两位哥哥去舅婆那里,我跟沈夫子还有事儿。”

  孙淑一回任上的时候,让赵靖跟着宋清学习的圣旨还没下,故而两人的住处还得再看看。

  几个学生都按崽崽的辈分,一道叫沈之洲舅娘为舅婆。

  “那崽崽?”胡律期待地看着两位夫子。

  “带着崽崽去,让舅婆别喂崽崽吃甜食了。”宋清回答之前,沈之洲先交代道。都说隔代亲,加上舅娘一年多没见到崽崽,一会儿有什么好吃的指定一股脑塞给崽崽。等他忙完了过去,只怕汤都喝不着。

  宋清也没揭穿沈之洲的小心思,笑着点点头,示意全照沈夫子说的办。

  胡律颇有些自来熟的意思,自动担任起东道主的身份,领着乌拉拉一群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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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修勾来咯~()